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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根_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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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嘟——”看吧,明显还通着。

  邱正扬扬起嘴角,认定这是一出玩笑,耳边传来了甜美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第四一章

  那栋覆满爬山虎的楼房浸泡在浓雾之中,隐约刮起的微风为它拂去面纱,展露并不慑人心魄的旧颜。忽的又一阵雾飘来,徐徐地为它拉上帘幕,无端消失在人眼前。陌生又熟悉,熟悉又模糊,在几番揣测挣扎之下,邱正扬睁开了眼,他做梦了。

  梦见的那栋楼他醒来的一霎间就记起,房间里没有开暖气,冷得像个冰窖,他穿衣起身,拉开厚重的银灰色窗帘,打开刺骨的玻璃窗,室外泛着灰白色的雾气争先恐后地涌入,直扑他的脸面,鼻子一皱,一下便低咳起来,咳咳,咳咳,慢慢地止不住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得胃部抽痛,心脏紧缩,遂下决心般猛地关起窗户,隔绝毒物一样的,上海灰霾。

  天可真冷,他在路边买了一个七块钱的鸡蛋饼,里面的香肠只有半根,里脊肉只有三片,还好榨菜多得数不清。赶在进地铁站前解决了早饭,他和几千万海漂们一起摇摇晃晃地坐着地下隧道,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办公室的暖气毫不吝啬的充足,邱正扬嗅到女同事的甜腻香水味,瞬间止不住又咳起来。他竭力地忍着,捂着,挡着,肺部装着的炸弹要蹦出来了。傅总最后一个打卡,路过他的办公桌还关心地问:“小邱这是感冒了?”邱正扬摇摇头:“老毛病。”傅总笑了:“年纪轻轻就有老毛病,叫阿拉中年人哪能办?”邱正扬很想挤出个笑来回应调侃,可惜咳得止不住,傅总拍拍他的肩,叫他多喝水多注意。

  下班后一路咳到医院大门口,双目赤红,神情虚浮,推开病房的门,邱父抬眼一瞥:“来了?”邱正扬点点头:“姆、咳咳,姆妈呢?”邱父皱眉:“伊有晚自习,侬冻坏特?”邱正扬摆手:“没事,我下楼去帮你打饭。”他拎饭回来,邱父很自然地打开吃起来,随口问:“新公司感觉哪哈?”邱正扬说:“还好。”“待遇?”“还行。”“老板撒宁?”“姓傅。”邱父抬眼看着坐在一边的儿子:“看侬面色极差,困觉困伐好?”邱正扬答:“还可以。”“西洋怪气,伐想见阿拉个老头子?”“没有,爸。”“……哼。”他的逆来顺受击败了邱父的挑剔。随后二人无话,唯有隐忍的咳嗽声时常打破冰冷的空气。直至邱母晚自习下了赶过来,见两人相顾无言,就说:“好了,过几日出院了,你们不用对着看了,作孽。”邱父说:“眼不见为净。”邱正扬说:“那我先回去了,咳咳、咳咳咳……”邱母送他到走廊上问:“老毛病又来了?哪能噶伐当心?”邱正扬摇摇头,邱母又说:“自己身体自己不爱惜,侬叫阿拉做爷娘的哪能办?”她眼中满是责备和关心,邱正扬慎重地点点头:“晓得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月朗星稀的上海用一个钻心的寒风拥抱他,呼吸通过一条满是荆棘的喉咙灌入心肺,孤独宛如一条沉重的披风盖在他的肩上。西藏南路的行道树光秃秃地迎接他,目送他走进一座老旧发黄、透着煤炉味的小区。打开防盗门的一瞬间,樟脑丸的香味率先钻入鼻孔,暗夜里飞舞的尘埃轻盈地围绕着他。他没开灯,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前不久挖掘出来的旧物仍旧完好地躺在角落。他摸着发硬的包装纸,如获至宝地捧着它,走到厨房里,拿玻璃杯接一杯自来水,打开包装纸,扬起脖子,将这包半白不黑的粉末倒入嘴中,又举起杯子往嘴里灌,散发着霉味的粉末配上明矾味的自来水,绝佳的送死搭档。可想而知,当邱正扬试图吞咽时,生理本能做出呕吐反应,米糊状的流液喷得满脸、衣襟全是,喉道壁上黏满药粉糊,舌苔上的味觉细胞终于尝到了毒药的味道,叫嚣着苦涩带来的最糟糕体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药粉冲入鼻腔,最难受的感觉来了,邱正扬越咳越缩,整个人最后倒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快要咳死过去。眼泪口水糊得乱七八糟,活像一个高位截瘫的脑死患者。腹中所有的器官都皱缩起来,努力排挤着异物入侵的反胃感。咳嗽声渐渐停了,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这包珍藏四年的药粉既不能带给他治愈,也不能送他去地狱,却令他想起那天他抱着药粉,回首眺望宿舍楼的情景。浓雾遮去了所有,抹杀了那人的踪迹,他凭空消失,一如往昔。去他的公司蹲守,副经理说他已经离职,追问他的去处,不过得来摇头。去浦东机场睡了一夜,泰国飞来的旅客中没有一个是他。报警说他失联,警察问两人什么关系,说朋友,于是备了个案,再无音讯。

  地板真的是冷,邱正扬却不愿动弹,他想,我除了爱你,一无所知。你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是不爱我,那我无话可说。如果是受不了我的家庭,那我……是吧,他窥见了我的懦弱,厌烦了无休止的反对。我无法全心全意地做出选择他的决定,令他失望了。他明明说明年会继续爱我,可过了年就出尔反尔。当然了,我不怪他,他做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他。我喜欢他永远冷静淡然的处世态度,喜欢他肯定我做爱时的亲吻,喜欢他骗我、骂我、笑我、逗我……我这么木的一个人,感谢他看上我。

  路边的法国梧桐抽芽了,邱父也出院了。邱正扬特地请了半天假送他回家。邱母买了好菜留他吃晚饭。饭桌上感慨了一句:“唉,福大命大,你爸鬼门关走一遭,今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邱父说:“外调的命令我推了,这辈子升官我是不想了,好好过日子才是。”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邱正扬。邱母说:“搬回来住吧,正扬,妈是真想你了。”邱正扬不语,她又说:“老房子环境太差了,对你喉咙毛病没好处,对伐?”邱正扬动了动喉咙:“我……我不打算……”“正扬!”邱母盯着他,“正扬,回来陪陪你爸吧,那个谁,他都走了呀!你好醒醒了!”

  “……”邱正扬慢慢露出惊讶的情绪,“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邱母笑了笑,“你妈亲自跪下来求他走的,你说呢?”“跪……?”“我知道你肯定恨煞我了,是伐?你恨吧,我不后悔。”“好了,别说了。”邱父出言打断,“走都走了,全当做过去了,别提了,好好过日子吧。”

  “好好过日子……”邱正扬咀嚼着这五个字,“好好……过日子?”

  可是,没有他,还有日子么……?

第四二章

  擦干最后一只洗净的瓷碗,弯腰将它搁在碗架上。邱正扬默默地收拾了饭后卫生,用抹布反复吸干手上的水滴,随后放下卷起的袖管,一个人走到门口换上皮鞋。“你走哪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邱父闻声转头看他。“回家。”他说。“回家?这不是你家?”邱父陡然拔高声音。邱母从卧房赶出来:“撒事体啦,又讨相骂了?”邱父瞪眼:“你问他。”邱正扬拎起地上的公文包:“妈,爸,我先回去了。”邱母震惊地看着他:“你回哪去?那个人的房子?你哪能还没拎清爽,他走了呀,不会再回来了呀,戆小囡!”

  邱正扬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会等他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不管他会不会,我……都会等。”邱正扬咬咬牙,说,“等到我死心为止。”邱母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她费尽心思竟还是换来这种结果:“你……你昏头了!随你去,你等吧,他跟我保证,不会活着见你了!”邱母放下狠话,“你有本事等到我和你爸进棺材!”

  吵架该是针锋相对才能越吵越起劲,可惜邱正扬并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他习惯了顺从,并且也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可惜这份心太苦了,他真的接受不了。他想把他的糖找回来,无论这颗糖是否还愿意被他含进嘴里。

  上海不算大,至少她没有北京大,但她也不小,让你一生错失挚爱,也是绰绰有余。邱正扬回归到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家、公司两头跑,仅月余,消瘦七八斤,公司女同事羡慕得不得了。傅总许他带工作回家,无需日日在公司苦熬。邱正扬摇摇头,他不太敢回得太早,一个人面对黑夜和孤寂时,很容易失去灵魂和心脏。他也不敢睡太早,那张留下甜蜜气息的床其实不适合孤枕入眠。

  所以他会在周末去贝勒的酒吧,求他留意穆沅的消息。贝勒可怜他:“小马驹儿啊,我早说过了,那老妖精道行高深,你哪是他的对手?”说着有一人走过,贝勒拉住他,跟邱正扬说:“诶你瞧瞧这位,老妖精踹下床的可怜儿,但他比你幸运,没陷下去,这不还能厚脸皮来我这儿钓凯子?”那无辜路人顿时脸色青白,恼羞成怒落荒而逃。他还以为没人记得此等丢人往事。

  “我要是打听不到老妖精的消息,那他八成不在上海了,驹儿啊。”贝勒拍拍他的肩膀,“瞧这俊脸喝得通红,小心被人捡尸,便宜哪朵烂菊花了。”邱正扬趁还算清醒,踉踉跄跄滚出了酒吧,他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也不怕地冷,硬生生坐了快一个钟头。他看看上海的夜,璀璨,绚烂,冷漠。他想,如果他不在上海了,他会去哪儿?

  这辈子,生不能见,生有何意。

  时间如流水,转眼竟到了五月,邱正扬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久未联系的师姐打来的。“正扬,五一你有空么?咱博导六十大寿,叫我把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徒子徒孙都叫回去喝酒呢。”邱正扬不得不应,买了张机票趁周末飞去了北京。这是他一年后再次踏上这片雾霾之地,幸而咳嗽并没复发,并且他也顺利到了酒店,和一众同门同庆博导大寿。他的师姐依然玲珑八面,光彩照人,和所有人打成一片,除了费晋。他那沉闷的费师兄一个人坐在角落不声不响,邱正扬走过去敬酒,他才勉强笑笑:“师弟,对不住了,我自罚一杯。”结果连着喝了三四杯,一个人醉倒在酒桌下。宴席散后,师姐过来看了看,说:“我打他妹妹电话了,等会儿来接他。”邱正扬问:“师姐,你和师兄?”师姐笑笑:“断了。”说罢她走了。又等了十来分钟,费黎匆忙赶来,她看见邱正扬的一瞬明显无措地别开了脸。“你们住哪儿,我帮你送他。”“那……谢谢你了。”送到费晋公寓,费黎又是一阵谢,邱正扬摆摆手:“没事,我先走了。”“邱正扬!”费黎喊住他,“对、对不起!”

  邱正扬没回头,只说:“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是他。”费黎低声说:“不知道你还记得穆沅考研的那天吗,他拿了一个国际大奖,我是准备向他表白的,结果太紧张没说出口。后来第二天晚上你们社团在小饭馆庆祝,我也去了,躲在一边。你替他挡酒,醉了,你们两个人相互扶着走了出去,我跟上去,想帮忙,可是我却看见……穆沅在吻你,我很惊讶,一时间接受不了跑开了……”邱正扬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说,“我难过了好久,以为你们是一对,可是后来我发现穆沅不停地进出同性恋酒吧,和不同的人开房,我就跟拍下来。我想你肯定也是被他玩弄了,他太恶心了!我不愿意相信自己喜欢过一个滥交的同性恋!所以我一昏头就把那些照片寄给了他的研究所……后来,他被迫退研,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会去上海……其实我内心很愧疚,可我不想承认!”

  “够了。”邱正扬打断她,“你无法弥补你的过错,就不要再说了,忏悔如果有用,你也不会不安到今天。你只要记住,他不是那种人,他配得起他获得的所有荣誉和名声,那就够了。”

  离开费晋的公寓,邱正扬坐地铁去了母校,他一个人走走停停,路过曾经上社团课的教室,里面有一群学弟妹练吉他,物是人非,可他还能清晰地记起穆沅认真给他们授课的场景。他又去了时常光顾梦境的宿舍楼,爬山虎依旧葱郁,这次没了浓雾,他盯着穆沅曾经居住的楼层发呆。直到有人拍了他肩膀:“诶,你不是、不是那个邱谁来着?”邱正扬回头,蹙眉:“副社长?”“诶,是我是我,小邱是吧?”即便眼前的人发福不少,邱正扬还是认出来了。“副社长你怎么在这里?”“我留校了呀,小邱,你如今在哪儿高就?”于是两个人在后街小餐馆叙起旧。副社长留校做了助教,娶了北京媳妇,日子美得发福。他不可避免地提起数中数最大谜团:穆沅。邱正扬只说他在上海又遇见了穆沅,可惜后者忽然消失了,又不知所踪。副社长叹气:“咱们社长已经是咱们学校的传说了,BBS上关于他的老照片扒了几轮了都,他简直是神呐。”喝口酒,继而说,“他躲啥呢,走了又走了,这回指不定出国深造去了。”

  邱正扬听见“出国”两个字,脸都煞白了。

第四三章

  逐渐地,沪上的气温又升回了蒸笼时代。

  从北京回来后,邱正扬的公司接了个大case,和一家英国大企业合作。他负责接洽数据方面的情况,不过他的英文很一般,和外国友人的交流磕磕绊绊。经常憋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工作上的不顺使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在北京遇见的副社长的话:指不定出国深造去了。穆沅可能出国吗?那必须可能啊。他去欧洲的次数比邱正扬出市的都多。细细回想他曾经聊起的在欧洲的趣事,那群觊觎他肉体的站街男妓,那些圣诞节都不关门的情趣商店,还有那些尺寸大得惊人的欧洲白种人……邱正扬又失眠了。

  他有时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如常上班,如常工作,如常回家,一推开大门,有人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翻资料,时不时伸出舌尖舔去嘴角的咖啡渍。他走过去跪在他跟前,讨好地凑过去索吻,那人摸摸他的头,奖励他的温顺,愿意放下工作和他缠绵五分钟,将两人的口水彻底交换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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