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才是他真心疼宠的妹妹。而她…而她从来不后悔。不后悔当初倔强地跟着他,一路回了他的家。遥远的北方大漠,一座恢弘而神秘的城池──赤宁。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与温暖湿润的南方相比,北方有着那样奇特的一切──万里无云的蓝天,一望无垠的旷野,干燥刺骨的寒风,无边无际的大漠…
这一片寂寥又苍茫的土地,是如何孕育出了如他那般风姿绝世的人呢?他的身上,明明有着温润如玉的气息,然而,那些温柔,都留给了一个人。除了那个人之外,其它的所有一切,全化作寂寥风雪,都落不入这个男子苍茫的双目之中。
众人眼里,他有着广阔胸怀,博怜终生,不求私欲。然而跟在他身边的这几年,已经让她慢慢看清,这个男人,其实只是冷情到了极点,无心到了无甚可求而已。
唯有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儿,奇迹般抓住了他的心。情丝纠缠,而且,一牵便是多年。她习惯了总是偷偷地观察他与那女孩儿之间的互动。那真是一个美丽的人儿呀!
一双纯净到比山泉还要碧澈的眼眸,挺直微翘的小鼻尖,嫣红的粉嫩双唇,如雪的肌肤,还有一头长长的发,竟是浅浅的金色…她娇憨可人地一笑,没有人会不相信这是上天派来的仙女──
这样的她,理所当然被众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而他所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宠溺,也理所当然,全都给了这个小小的精灵。至于她,则永远只是这偌大的赤宁城之中,只会混吃混喝的一个孤僻怪异的“路人”
而已。北方并不适合养什么毒物,花草也是很难养活的。于是,刚开始时她在北方的日子,相较于之前那些黑暗的时光,反而变得无聊了许多。然而,很快的她便找到了属于她的去处。北方草原上多的是游牧的部族。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牛羊成群。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之上,人的心境也很容易变得宽广。而牧人一个真挚的笑容,递上一碗热羊奶,这个陌生的寒冷的地域,瞬间就在她的眼里变得温热起来。
她开始跟着牧人少年们学骑马,还有射猎。偶尔也跟人家比比刀法和近身搏击。她用毒的本事无人能及,而贴身短刀也是她常用的武器──如长剑在她眼中是华而不实──只有最致命的,才是最值得学习的。
在这里,从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少年少女们都是一起骑马射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动不动就吵上两句然后打上一架,打完了又立时变回了肝胆相照的好哥儿们…
牧人的帐篷,成了她经常留宿的地方。牧人老阿嬷,成了对她最慈祥和蔼的奶奶;牧人大婶,成了对她最照顾体贴的母亲;牧人少年,成了对她最推心置腹的兄弟…
在这片土地上的四年,成了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她顾无痕的归属。不再黑暗,不再封闭,不再压抑,不再悲伤。***北方草原上的风,总是呼啸得那样寂寥。
“丫头,这次要去办的事…”库伦家的大婶递过一个大包袱,里面满满的,全是腌制好不久的各式肉干还有香醇四溢的马奶酒“应该又很危险吧?”
顾无痕一愣,手顿在了半空中。她原本含笑的面容变得黯淡了下来,一双妩媚的杏眼望着大婶皱纹横生的脸──那是草原的风霜多年洗礼之下的印痕──心里暗藏的那一点苦涩,在这一刻突然发酵…
“快拿着,记得小心点…你阿爸和库伦那小子都会惦记你的,事情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大婶把包袱塞进她手里,话没说下去,转身去继续手里的针线活计──以为她没有注意,那偷偷抹去的一把泪迹…
收紧了手里的包袱,这满满的温暖情谊,让无痕微微有些无措。虽然在库伦一家的照顾之下,她在这个地方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错,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欠这一家人的,实在太多太多…多到渺小的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偿还。
“…好。”她本就话少,千言万语含在嘴里,最后也还是只能说出这么一个字而已。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一定要报答这一家人。还有,这草原上每一个给过她温暖的人。
然而这几年拥有的快乐,实在太过奢侈了。奢侈到令她差不多忘记了──她顾无痕,根本就没有资格与其他人一样,在蓝天白云之下无忧无虑地纵马奔驰,听风呼啸…
她身上的蛊,是她这辈子,永远都洗不掉的印记,是藏在她灵魂深处,永远都难以消磨的阴影。
她还记得,八岁的自己,自那黑暗之中醒来,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发现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时,是多么的不敢置信,还有…失望。
没错,当时她就希望自己死了。如果那时便没有熬过去,没有活下来,就不用再受那许多折磨了吧?这样深入骨髓的痛,一辈子只要一次就够了。
“哼,你天生的至阴体质,本就是毒物的最好容器,想死…没那么容易!”这是她娘亲在她醒来说后对她的第一句话。她小小的身子抖了一抖,整个身子都不断地发寒…“这是我们整个苗族最珍贵最难培育的‘碧落’…哈哈…”女子秀丽的脸庞愈来愈扭曲“把它放在你的身子里,也不算委屈了你。”“…”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像看怪物一样警惕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给我记着,以后,再也不许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特别是纪家那小子!听到没有?!”女子面容狰狞地对着小小的她低吼──“你要记住,以后你要是敢恬不知耻地跟哪个野男人做了苟且之事,那你的男人马上就会被你给毒死!听见了没有?哈哈哈…”她不懂,八岁的她什么都不懂。不懂母亲为何总是用那样鄙视又仇恨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天生就是不知廉耻的下贱女子,随时就可能跟“野男人”跑掉的无耻淫妇…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蛊,但是这“碧落”的毒性之强,却使得她变得“百毒不侵”这就是娘亲留她的用处吧?从此之后,可以在她身上试各种各样的毒──虽然毒发时她会跟常人一样忍受各种痛苦不堪的煎熬,但毒素最终却不会给她带来致命的结果。
到了最后,一般一点的毒都只会被她的身体吸收掉,而无法再给她带来大的损害。…“小顾,小顾!”一个身形健壮的魁梧少年一边叫着一边跑进了帐篷。
“我刚刚听阿爸说你又要走啦?!这次又要去做什么…小顾?”少年的嘹亮的大嗓门忽然顿住,而后又突然一声大叫“…你怎么哭啦?!”
“没有没有…”她被库伦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一边脸颊,才发现自己竟真的掉了眼泪…库伦大婶闻言又看了过来,慈祥的脸上满是担忧。
“库伦,好好照顾阿爸阿妈。”她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肩,再向大婶鞠了个躬,很快便带着那个沉重的大包袱,冲出了这个简陋却无比温暖的帐篷。
“小顾?你说了这次来要教我…喂?!”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无痕骑在马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变成小小白影的帐篷,再看看赤宁城的方向,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扭头,一鞭下去,马儿嘶鸣着飞奔了出去。
…这次的事,确实是很危险吧?也许,也许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们了…她在心里默数着那一张张脸──慈祥的、和蔼的、沧桑的、稚嫩的、年轻鲜活的、姿容绝世的…想到最后那个人,心里莫名一阵暗暗的疼。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想到他,那一头青丝变成了如雪银发,想到他强自按捺着头痛发作时的隐忍表情,想到他愈发寂寥淡漠的眼神…她的心都会暗自发疼。
这一切,还是缘于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子。她一直将他的痛苦看在眼里,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放手让那女孩儿离开。原本她还以为,等那个会甜甜地唤“宁哥哥”的女孩子长大了,便会嫁给他做他甜甜的小妻子…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暂时让那女孩忘记一切,等她长大了,等到时机成熟了,就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暂时的分离,也许可以换来长远的将来。纵使这将来的路充满了未知之数,他也决意要走下去。他决定的事,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即使是折磨他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
然而在无痕眼里的他,是不应如此的。也许是她自己经历过太多苦痛,所以不忍心,看着当年在她眼中纯白如雪的那个少年,变成这副模样。
而且,他明明只是个凡人,明明会有七情六欲,明明也逃离不了生老病死…但却被拱上了神坛。神的荣光,开始萦绕在银发的青年身上。神的重负,亦开始压在他并不强壮的肩上…她很想帮他做点什么。
就算自己从未曾入过他那双寂寥又淡漠的凤眼,她亦想为这个男人分担一些…当她开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怀揣着这样单纯的愿望。
除去阻碍他大业的一些“绊脚石”也许便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让复杂的难题迎刃而解──让神坛上的他,荣光更甚;也让众人眼中的“神”永远高洁如昔…
那个男人的手,不可以染血。但她可以。她还可以做到完美无缺。兴许这也是她骨子里的阴毒血液在作祟吧?
明明还是十六七岁少女的年纪,别人谈情说爱嫁人生子,她却想尽各种办法“谋财害命”无所不用其极。开始时,他并不知情。
那时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甚清楚了。某一天,在她暗杀了一个当众挑衅他的某部族小头目之后,他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身白衣,一头银发,一双凤眼中的神采光芒,都在黑夜之中无比闪亮…她原本该立刻逃跑的。无论撞见她杀人的是谁,即便是他,她都不可能脱罪。
但是脚步却在那时停滞了。看着那样干净的他,她染血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远处渐渐有人声传来。
“跟我走。”他低沉地一声令下,她不自觉地便跟上了他的步伐,随着他,一起消失在了那片染血的夜色之中…
后来他便留了她在身边。像是刚刚发觉当年苗寨中被自己带回北方的这个小小少女身上,暗藏的那股不屈的倔强…他给了她更多的关注,还有照顾。
他阻止她继续杀人。至少,不再按她的想法随意地取人性命。但是每次,只要发生有人阻碍他行事的闹剧,最后的结果那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就丢了性命…
他终于看透她的偏执。最终还是由着她去了。最多偶尔给她一些指示──哪些人,杀不得;哪些人,太危险…而这一次,她要去解决的人,却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危险。
此行前途叵测,但她仍愿飞蛾扑火。到底是对那个男人太过执迷不悟,还是她身上那些肮脏的嗜血因子在作祟?也许,杀人也是会上瘾的吧…
就算会弄得一身伤痕,就算会让关心她的库伦一家担惊受怕又不敢多问…她却还是喜欢冒险,喜欢接近死亡的那一分快感…呵,也许“玩”到了最后,玩火终会有自焚的一天。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在两天前,赤宁城的靖宇堂内──“你真的…想让我去?”忽然开口问这样的问题,说出口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你可以不去。”银发的青年显然有些许意外,微怔之后,轻柔地给了她一个答案。“…”她低下头,良久,才在艳丽的嘴角勾出一丝笑容“我去。”
他秀美侧颜的线条因为无意间垂落下的银丝而显得更为柔和…她放任自己大着胆子多看了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然后她转身。不需要告别。这一次她要杀的人,名为凤延梓。那个臭名昭著的中州皇室成员,弄得与中州接壤的边境生灵涂炭的狗皇帝!
而她记得这个名字,她曾经听过。自母亲的口中。彼时她娘已经弥留,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臂,眼中似是要渗出血来:“你记住,记住!他…叫…凤延梓…”他叫凤延梓。这是她娘亲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