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来来往往的净是女子,外面成群的仆人、护卫,这里一个都看不见。路旁的房舍、园落越来越精致,许多都镶着珍珠、琥珀、玛瑙,看起来比宫里还要豪奢。
路旁的女子打扮也越来越华贵,一个个锦带丝履、头戴珠翠,模样更是一个比一个标致。程宗扬还好点,把这当成选美大赛的现场也能接受。吴战威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主子。
因为程宗扬不愿乘辇,石超也只好走路陪着,虽然有侍姬扶携,还是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园子,几个侍姬迎上来一同扶住石超。
亭内已经设了锦茵,石超像滩泥一样倒在席上,一边让侍姬抹汗打扇,一边喘着气道:“哥哥…坐…”
程宗扬和吴战威谁都没坐,两人都扬起头,张大嘴巴看着那亭子。金谷园的象牙亭依水而建,整座亭盖用一整块碧玉雕成,最薄的地方厚不盈寸。透过亭盖能看天际云卷云舒。阳光浸过碧玉变成翠绿的颜色,宛如一池碧水浸在身上,令人凉意四起。
支撑亭盖的柱子是六根长及丈许的象牙,上面包着金箔,精心雕刻花卉禽鸟,柱底用黄金铸成台基。石超道:二号子倒也罢了,就是这六根象牙一般长短,着实难得。程哥要是喜欢,我立刻让人拆了送到程哥府上。
““免了。”程宗扬道:这亭子要放我家里,我觉都睡不着,整天得抱着它睡才安心!“石超哈哈大笑,侍姬送上瓜果,又捧来冰盆。程宗扬见盆里冰块也雕成假山形状,不禁暗自摇头。以前听说过把蜡雕成百兽当柴烧的豪奢,没想到让自己亲眼目睹一回。
程宗扬坐下来,吃了颗冰湃过的李子,说道:“不是说你们石家的歌姬最出色吗?”石超吩咐几句,一名侍姬捧着琴过来。那琴古色古香,一看就是真品,比自己的假货高明得多。
那侍姬拨了几下琴弦,指下流水般淌出一串清越的声音。程宗扬没来由地想起凤尾森森这个词,只觉一股幽凉寒意涌上心头,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一个穿着朱红罗裙的丽人盈盈走来,倚着象牙柱,婉声唱道:“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歌声袅袅飘入云瑞,余韵久久末绝。
程宗扬依稀听过歌词,尤其是落花犹似坠楼人一句尤为耳熟,这会儿品味词中意蕴,一时有些发呆。石超以为他听得不高兴,连忙道:“该死的奴婢!好端端的唱这些!换个艳致的。”
那丽人应了一声,然后含笑重启歌喉,柔声唱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窗外辘鲈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石超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娘儿们学的都是以前的曲子,没滋没味的。改日到金枝会馆,我请哥哥听那里的山歌,才好听呢。”程宗扬出了片刻神,举盏道:“唱的很好,真的很好。我敬你一杯。”
那歌姬俯身道:“多谢程少主。”石超脸上有光,不禁笑逐颜开:“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和石超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费心。
一边与石超推杯换盏,一边听着丽人美妙的歌声,程宗扬渐渐觉得满腹的烦心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不知不觉已是红曰西沉,石超早巳喝得肉山倾颓,烂泥般趴在席间。程宗扬也觉得酒意上涌,脑中一阵阵发昏,勉强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两名侍姬过来扶他离席,程宗扬扭头却没有见到吴战威。石家的厕所也极为精致,净桶内盖着一层沉香层,气息香馥得如同闺房,好在没有看到塞鼻的干枣。
两名侍姬要替他更衣,程宗扬正要答应,忽然心头一阵悸动,颈后仿佛掠过一股寒意,汗毛都竖了起来。“公子…”侍姬在旁轻声唤道。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程宗扬吸口气稳住心神,然后摒开两女。
坐在檀香木制成的马桶上歇了片刻,起身用凉水洗把脸,多少清醒一些。想起刚才的心悸,他不禁莫名其妙。程宗扬推门出来,那两名侍姬已经芳踪杳然,周围帷幕低垂,辨不出哪里是来时的路径。
好在园子并不大,左右能找到那座象牙亭。程宗扬随便拣了个方向,一路只见珠玉满目,真不知石家这座园子花费多少钱财。忽然帷幕后传来女子柔媚的低叫,听起来像是一男一女正在交欢。
程宗扬本能地想要避开,紧接着想起一件事,不由疑惑地停下脚步…内院除了石超就自己这个客人,怎么还有其他男人?程宗扬顿时酒醒一半,压着嗓子寒声道:“吴大刀!”
里面的声音一停,接着传来穿衣的声音。片刻后,吴战威衣衫不整,脸色通红地拉开帷幕,尴尬地说道:“程头儿…”程宗扬朝里面看了一眼,那女子蜷缩在一条薄薄的锦衾内,容貌姝丽,依稀是刚才那个歌姬。
程宗扬又气又恼,低声道:“我干!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咱们是来做客的,你跑来勾搭石胖子的侍姬,让他撞见还要不要脸面?”
吴战威老脸胀得通红,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那歌姬忽然掀开锦衾,从榻上下来,赤裸着白生生的身子跪在程宗扬面前。
“是我勾引他的,程爷要责怪,就责怪我吧。”程宗扬牙痛似地抽口凉气。“你傻啊!你们石少主杀个侍姬比杀鸡还容易,要让他知道,你就不怕死吗?”
“死了也比这里干净。”那丽人咬了咬唇,扬起脸“我们以前是老爷的侍姬,老爷中风后,少主就把我们都用了。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或是打死,或是卖人。我不怕丑,今日见着程爷和吴爷,我就铁了心要跟两位爷。程爷是主子,心地又正,奴婢高攀不上。”
她视线落在吴战威身上,眉梢眼角毫不掩饰地洋溢出喜悦,低声道:“奴婢虽然只见过吴爷一次,但能看出吴爷是铁铮铮的男儿。比起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吴爷才是男人。”
吴战威红着脸也要跪,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什么意思?你让我也跪着跟你说话才舒服?滚起来吧。”
吴战威讪然起身,拿起锦衾帮那丽人掩住身体。程宗扬松了口气,对那丽人说:“喂,大姐,你可想清楚了。我们吴爷是个粗人…不骗你,真是个粗胚!脚还奇臭!
你刚才唱的曲子我也听了,你这么个雅致美人,跟咱们吴爷,实在是…”程宗扬皱起眉头想半天,无奈地说:“不搭调啊。”那丽人轻声道:“少主是奴的知音…”
程宗扬连忙摇手“这话可别乱说!”丽人一笑,柔声道:“雁儿她们前些日子传了话来。奴婢们知道她们日子过得开心,都替她们高兴,盼只盼能遇上程爷这样的好主子。”
“我好个屁啊。有便宜我也占。”程宗扬越想越恼“那个雁儿也怪了,论长相,那些兄弟一半比我长得帅。论身家,吴爷也不比我穷多少。
论功夫,我上比不了秦会之,下比不了看门的几个,她怎么就盯上我呢?”丽人道:“因为程爷是主子。”
“主子有什么用啊?我都说过了,一不娶妻、二不纳妾,跟了我什么好处都没有。嫁给吴爷他们当娘子多好,怎这么死心眼儿呢?“丽人沉默片刻,抬起头“园子里也有女儿嫁给下人的。虽然担着娘子的名头,但不仅主子们想睡就睡,便是管家吩咐了,也须去陪床。
跟着主子纵然没有名分,也不必受这些屈辱。”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后揪着吴战威的耳朵把他扯到外面,低声道:“我说吴爷,你老人家什么意思?”
吴战威吭哧几声,扭扭捏捏道:“我能有啥意思…”“你也想清楚了,你们两个差别不是一般的大…好比焦大跟林妹妹睡一床,能合适吗?”吴战威茫然道:“焦大?哪门派的?”程宗扬叹了口气。“算我没说。
吴爷,你可想好了。如果是逢场作戏,我这就回绝她。如果想娶人家…想想你的小寡妇,这个是娇生惯养的芙蓉花,你觉得自己的德性配不配得上?”吴战威臊眉搭眼地说:“在床上还不都一样…”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竖起拇指“吴爷,你行!”说着他转过身,堆起笑脸“这位大姐,只要你不后悔,这会儿就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那丽人泪水一下子滚落出来,哽咽道:“多谢主子。”
“别叫主子,往后我还得叫你嫂子呢。”程宗扬笑嘻嘻说着,忽然又是一阵心悸。回到象牙亭,石超仍伏案不起。他酒量不及程宗扬,早就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程宗扬只好对那些侍姬道:“等石少主醒了,跟他说一声,这位…”
那丽人低声道:“翠烟。”“翠烟姑娘我买了。”程宗扬摸了摸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当信物的,索性把吴战威的刀押到席间。
“赎身要多少钱,让石少主只管开价,明天把翠烟姑娘的身契送来。听清楚了吗?”“是。”众侍姬参差不齐地应道,看着翠烟的眼神都充满羡慕。
这会儿暮色已浓,赶回城中差不多已是深夜。石府的管家谷安竭力挽留,但程宗扬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让人坐卧不宁。
况且吴战威一会儿工夫就弄上个大美人,在这里住一晚说不定还要出什么妖蛾子。程宗扬藉口肩上有伤,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建康。谷安无奈,又没办法请示石超,只好多安排些人手送程宗扬回去。
程宗扬自己乘了一辆车,把吴战威撵到后面,让他跟翠烟同乘,好在车上继续卿卿我我。但吴战威样子粗豪,脸皮却薄,这种抛开兄弟跟女人在车上厮混的事怎么也做不出来,只肯骑了匹马跟在程宗扬车旁。看着吴大刀脸上时不时露出的傻笑,程宗扬也禁不住笑起来。
跟自己来的几位兄弟里,小魏年轻,长得又帅,在南荒时倍受欢迎。有他这朵鲜花一衬,吴战威和祁远只能做绿叶了。
这几日小魏和莺儿打得火热,现在吴大刀又弄了个美人回来,说不定回去后能给两个兄弟一起摆喜酒。马车在土路上一摇一晃,程宗扬心头的不安戚渐渐散去,接着倦意涌来,闭上眼蒙龙入睡。
半梦半醒间,胸口忽然一阵炙热。程宗扬惊醒过来,急忙掏出怀中的琥珀。那滴细小血滴在淡黄琥珀中像火苗一样跳动,散发出烫手的热量。程宗扬一肚子的酒水都变成冷汗淌出来,叫道:“小心!”
大叫声中,便看到黑暗中一道匹练般的刀光亮起,最前面一名石府护卫身体一歪,半边头颅被刀光斩下。程宗扬擎出双刀,丢了一柄给吴战威,叫道:“别管我!你护好后面!”
随行的有二十多名石家护卫,听到程宗扬的叫声都心生警觉,纷纷叫嚷着拔出兵刃。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数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幽灵般现身,她们身上披着黑色斗篷,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手中弯刀刀光亮起,那些护卫才惊觉死亡近在咫尺。队伍顿时大乱,不时有人坠马发出濒死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