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晴州人来说,这个天然良港就是他们的聚宝盆。船只停在一片红树林内,程宗扬拿起从楼船上带下来的望远镜,看向海中的岛屿。
晴州内海散布大量岛屿,一些大岛还有市镇和码头。臧修私下透露有几座岛屿是海盗们交易的场所,其余小岛大都被人购置,成为各家商会和富豪的产业。
眼前这座岛屿面积并不大,岸边生长着海滨常见的疾藜丛和野豌豆苗,岛内高大的乔木间露出房舍一角。
竹篱瓦舍的建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如果泉贱人没有说谎,那里便是黑魔海隐藏在晴州的巢穴。程宗扬慢慢移动望远镜。
岛侧有一个小小的码头,一条双桅帆船靠在岸边,显然岛上有人,但始终没有看到有人走动,更没有见到一丝灯光。程宗扬心里嘀咕:黑魔海的人不会也和鬼王峒一样都是属蝙蝠的吧?
泉贱人说,剑玉姬吩咐过,一旦飞鸟上忍抵达晴州,只要在岸边发出讯号,岛上就有人来接应。
从广阳到晴州一路都是乘船,与外界通讯处于隔绝状态。最后一次与剑玉姬联络还是在广阳启程的时候,透过游婵告知黑魔海,东瀛来的忍者飞鸟熊藏与御姬奴离开广阳、前往晴州。
讯息越少越不容易漏出马脚,剑玉姬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从有限的消息中判断出自己是假货。眼下自己已经到了晴州,想见到剑玉姬的真面目并不困难,麻烦的是见面之后怎么办。
如果按照死奸臣的说法,剑玉姬能轻易击杀华妙宗的宗主,修为直比王哲,就这么把她引出来不叫引蛇出洞,纯粹是放虎出笼。将自己的实力全拼上也是白搭。
随行来的汉子坐在船尾,警觉地望着岸上。这些汉子都是臧修的手下,凭借鹏翼社的身份在晴州隐藏多年,忠诚绝无可疑。
与他们接触过,程宗扬才知道萧遥逸为什么那么急切兵临湖上,与王茂弘讨价还价。王哲曾说过,岳鹏举的星月湖大营是他见过的第一强军,这些一身本事的汉子怎么可能甘心做一辈子的贩夫走卒?
现在萧遥逸重新在江州占据一片天地,这些汉子虽然尽力克制,言谈间仍不免流露几分激动。毕竟他们在草莽中埋没多年,终于有机会让岳帅的战旗在六朝的天空重新飘扬,怎么能不激动呢?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让程宗扬更加慎重。孟非卿马不停蹄地筹备江州之战,再节外生枝招惹出黑魔海,打乱星月湖的计划,就算能干掉剑玉姬也得不偿失。程宗扬放下望远镜,决定今天晚上就到这里。
等见过孟非卿再商量要不要引剑玉姬出来。就在这时,两个人影突然从岛上出来,一前一后登上船只,接着那条双桅帆船升起轻帆,驶离码头。程宗扬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只。
那两人前一个身材胖大,头发挽成抓髻,似乎是个中年仆妇。后面那人却是自己见过的…泊陵鱼氏的无夷公子,鱼无夷!晴州城北,铜狮巷。
两丈宽的台阶上竖着一座三层门楼,黑漆大门上绘着两只雪隼,檐下挂着一排气死风灯,上面写着雪隼佣兵团的字样。门洞内放着两行长凳,十六名劲装大汉整整齐齐坐在凳上,目不斜视,两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
仔细看时,那些汉子屁股离凳面还有寸许高度,一个个都身体悬空,稳稳扎着马步,脚下纹丝不动。虽然已是深夜,院中仍亮着灯火。刚从广阳赶回的佣兵汉子正聚在厅中,享用他们返回晴州的第一顿晚餐。
敖润一回来就去见副团长石之隼,月霜和冯源都在厅中。月霜从小在军中长大,对饮食没有什么挑剔,吃得也极快。冯源因为辟谷,只吃了点菜蔬就放下筷子。副队长,冯源道:我去把老张的东西收拾一下。
月霜也放下筷子,等等。我还有点钱,你给老张家里送去吧。哪怎么成?不用多说了。月霜站起身,他家里还有父母子女要养。跟我来。哎。冯源想起副队长虽然不富,但老程有些钱的样子,便答应下来。佣兵团的女子并不多,月霜住在偏院一间厢房。
她捡出钥匙正要开锁,忽然又停住了。冯源在后面看到她颈后发丝像遇到危险的小猫一样突然竖起,不由一愣。他刚张开口,月霜一手朝背后伸来,打了个噤声手势,美目紧盯门锁。
门上铜锁已经两个月没有开过,上面有一层薄薄灰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落在月霜眼中,立刻看出这个锁刚刚被人动过。
开锁的人肯定是个大行家,留下的痕迹极浅,如果不是她在六扇门待过,锁上又积了灰尘,未必能看得出来。月霜一手按住剑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门后。那个人并没有走,此刻正在房中等自己回来。
火。月霜悄悄在身后写了个字,让冯源小心戒备,随时准备使出火法。冯源有些紧张地点头,也不管月霜能不能看到,急速念诵咒语,准备施法。在月霜准备出手的刹那,一只野猫突然踱出来,喵的叫了一声。
呀!冯源大叫声中,双手挥出一道火光。喵呜!那只野猫被火焰扫中,尾巴顿时着了起来,惨叫着扑到门上。月霜气得大叫:冯大法!你个笨蛋!冯源施过法后,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他咽了口唾沫还没有开口,紧锁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只玉手伸来挟住着火的野猫扔进室内,接着叮的一声,横臂挡开月霜的利剑。
房中出来的是名女子,她头发两鬓和脑后向下挽起,在额顶用粉色发带扎住,髻上簪着一排扁宽的木笄。身上穿着黑色广袖短衣,腰带极宽,上面扎着金色系绳,在腰侧垂下两条穗带。
脚上穿着白色布袜,踏着一双木屐。晴州港海客极多,冯源一眼认出这女人挽的是东瀛倭人的半玉髻,衣服也是东瀛式的吴服。
她脸上戴着黑色面罩,发丝遮住双眉,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中用来挡住长剑的是一枝两尺长的竹杖,两端包着铜头。月霜厉声道:你是谁!那女子默不做声,短杖在掌中一旋,敲在月霜剑锷前寸许的位置。
月霜虎口剧热,几乎丢开长剑。她咬紧牙关,长剑犹如飞凤,剑光霍霍朝那女子逼去。蒙面女子身形微闪,从门口闯出,露出背后一只包裹。
原来是个贼!月霜娇叱道:把东西放下!蒙面女子竹杖飞舞,杖端铜头不断击在剑上,挡住月霜的攻势。
冯源见识过月霜的功夫,比起敖老大只稍差一线,可此时长剑被这女子用短棍一击立刻歪到一边,显然功力逊了一筹。冯源一边运着法诀,一边扯开喉咙叫道:来人啊!有贼!
月霜一连十余招都被那女子挡住,眼看她身形游鱼般从剑影间逸出,随时可能从自己剑下溜走,不由银牙一咬,长剑陡然放出光华。月霜这套真武剑是王哲亲传的破敌招术,属于太乙真宗绝技之一,只是施展时极耗真元。
限于体内寒毒,月霜平常很少使用。但那女子拿的包裹是自己要紧的物品,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夺走。月霜长剑斜挑,剑光撕开黑暗,闪电般将走廊照得通明。蒙面女子乌黑眸子在剑光下闪亮起来,她竹杖划了半个圆弧,击向月霜的剑锋。
月霜娇叱一声,一招斩妖,剑走中宫,剑上吞吐出无坚不摧的剑气,斩在竹杖正中。叮的一声,蒙面女子短杖外面的竹筒碎裂,露出里面铜制的内胆。月霜一不做二不休,剑气再张,将铜杖一斩为二。中空的杖身跌出一串古怪物品,有绳索、抓钩、暗器…但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使用就全部作废。
蒙面的东瀛女子被真武剑逼在下风,短短三招就数次遇险。月霜剑势越来越凌厉,剑气纵横间,将她的退路尽数封死。眼看失去短杖的东瀛女子就要大败亏输,月霜炽热的丹田突然升起一丝寒意。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剑上光华陡然一黯。蒙面女子抓住破绽,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猛然翻出,与月霜对了一掌。双掌相交,月霜脸色一下变得雪白。
她冒着寒毒发作的风险使出真武剑,却没料到寒毒会发作得这么快。如果面对寻常的江湖好手,她还有机会慢慢调理气血,但此时碰上真正的高手,立刻吃了大亏。
右手的真武剑只施了一半就无力支撑,剑上耀眼光华迅速退去。掌力重重撞入经脉,带来血脉逆行般的剧痛。
月霜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病态嫣红,只要对手的真气侵入丹田,自己立刻受到重创,能不能保不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蒙面女子冷冷盯了她一眼,已经侵入经脉的掌力突然撤回一半,余力仍然将月霜震飞。
接着她身体一旋,穿着木屐的纤足踢在冯源胸口,借力飞上檐角。冯源滚地葫芦似的滚到一边,但他那声叫喊已经惊动佣兵团,几名好手早已攀上屋顶截击这个不开眼的蟊贼。堂堂佣兵团竟然被贼偷了,说出去是让佣兵团丢人。
蒙面女子风一样从屋脊掠过,木屐在瓦上发出清脆的格格声。两名抢过来阻拦的佣兵汉子刚一交手就被她竹杖击中要害,痛叫着从屋顶跌下。
另外几人距离尚远,来不及合围。眼看那蒙面女子就要掠过高墙,一道银光流星般从佣兵团主楼飞出射在东瀛女子肩后。
蒙面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只差了一步没有跨上墙头,跌落在地。眼看佣兵团的汉子将要截住这个女贼,忽然一根绳索破空而出、越过高墙。
蒙面的东瀛女子挽住绳索,借势跃到墙上,接着张开鸦黑双袖,背着包裹悄然没入夜空。冯源摔在阶下,饶是那东瀛倭女没想要他性命,这一脚也踢得他胸口剧痛难当,险些闭过气去。
他呲牙咧嘴地捂着胸口,半晌才叫道:火!火!月霜的房间浓烟四起,那只野猫不知引着什么东西,整个房间都烧起来。
佣兵团的汉子们纷纷涌出,有些救火,有些去追那个女贼,乱成一片。月霜被蒙面女子一掌震退,这会儿靠在柱子上脸色雪白。
她咬着失去血色的唇瓣,身体微微战栗,良久才透出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敖润听到叫声就从主楼跳下,但还是晚了一步,连片衣角都没捞到。他跃上墙头吼道:狗日的!
哪儿来的蟊贼,敢打我们雪隼团的主意!老大,冯源捂着胸口道:你瞧瞧这个…真古怪。旁边一只手掌伸来,从冯源手中拿过那枚从竹杖中掉落的暗器。冯源打个哆嗦,回过头才松口气,石团长。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挟住暗器,反复看着。他身形细瘦,穿着宽大衣衫,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
但晴州的佣兵行都知道,雪隼团的石二爷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与大老爷薛延山合力打下雪隼团的名头。
冯源道:那女贼有点像倭人,会不会是那个什么浪人…旁边见过倭女的同伴也道:是有点像。这些浪人也太浪了吧?敢惹到我们雪隼团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