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张亢这样的铁石心肠,惊艳之余,也不禁想起我见犹怜这个词来。程宗扬赔笑道:军爷,这是贱内,从来没见过外人的。说着塞来一把钱铢。
张亢伸手一掂,便知道是银铢,他放下轿帘,然后朝手下一摆头。骑兵收起弓箭,张亢也不客气,一边策马离开,一边将拿到的银铢一分为二,一半递给刘宜孙。
刘宜孙从来没干这种事,连忙推让。张亢道:军中辛苦,多少让兄弟们得点好处。这钱取不伤廉,拿着吧。说着将剩下的一半交给本都的旗头,老规矩,见者有份!张亢的手下发出一阵欢呼,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虽然没作声,但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刘宜孙苦笑一下,只好接过来。
程宗扬远远看着两人在马上推让,老匡,你说的那条溪水就在前面?匡仲玉道:没错。那条溪看着平常,但里面都是碎石,稍不留神就伤了马蹄。
程宗扬笑道:那好,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小狐狸的人只要动手,咱们就抄他们的后路。说话间,刚才那名年轻军官调转马头,带着十余骑奔了回来。臧修和鲁子印踏前一步,肌肉微微绷紧,不知道哪里漏出马脚。
刘宜孙喊道:你们要过江州?匡仲玉道:军爷,要去临川,江州、宁州可绕不过去。刘宜孙勒住马匹,没人告诉你们江州要打仗了吗?匡仲玉忙道:听说了。所以小的们才急着赶路。刘宜孙道:江州你们去不成了。
那里如今被一群恶匪占着,那伙人是朝廷通缉多年的叛匪,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我们这次去就是剿匪的。匡仲玉失色道:这可如何是好?
刘宜孙安慰道:你们先回去找处落脚地方,迟则一个月,快则十天,等剿灭江州的匪徒,你们便可以平平安安去临川了。刘宜孙是一片好意。他平白拿了钱,多少有些愧疚,这些人再往前走,后面大军进山,想退都退不出来,特意前来提醒。说话间,山坳后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声音尖促而凄厉,刘宜孙浑身一震,扭头看去,便听到一片兵刃交击声,接着是军士的惨叫。惊疑间,旁边一名骑兵大声喝道:军使小心!
臧修一手伸进轿中,擎出他的雷霆战刀,抬腕朝刘宜孙的坐骑劈去。战马跃起尺许,断颈血如泉涌,把刘宜孙掀下马背。
鲁子印、吕子贞等人纷纷动手,从轿中抢出兵刃,马鸿挥臂击碎充作轿杆的大楠竹,抓出里面的铁矛,抬手将一名骑兵刺下马背。刘宜孙毕竟是将门虎子,一偏腿甩开马镫,从鞍侧拔出马刀,挡住一名脚夫的长刀。
他手腕一震,惊愕地发现这些脚夫身手不是一般的强悍。混战中,张亢带着人马驰回,他身边的一百余骑只余不足百骑,还有几个身上带着箭矢,神情狼狈。程宗扬喝道:老匡、老马!
匡仲玉不擅近战,早退得远远的,听到叫声,他戟指喝道:去!一条绳索从轿下钻出,蛇一样昂起头,朝大路另一端飞去。
马鸿飞身跃起,铁矛一旋,挑住绳索,然后翻腕将铁矛笔直扎进山石。绷紧的绳索立刻变成一道绊马索,疾驰而来的捧日军猝不及防,前面三骑顿时人仰马翻,跌成一团。
张亢一手扣着弓,在距离众人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从马背上站起身,挽弓、搭箭、瞄准、开弦、放箭一气呵成,利箭犹如流星,朝那个在轿旁指挥的公子哥射去。
程宗扬抽刀劈飞箭矢,咧嘴朝张亢一笑。张亢面沉如水,冷喝道:果然是一伙贼寇!全都杀了!
他身边的数十余骑同时举弓,箭矢雨点般射向众人,另外几人解下马刀,在战马狂奔的同时,俯身砍向绊马索。捧日军的精锐确实有点门道,前后同时遇袭,还能保持阵型。这时近百骑连人带马同时冲来,连臧修等人也不敢硬撼。
绊马索已经被砍断,如果把使用长兵器的马鸿等人调在前面,还能阻挡片刻,但刘宜孙带着几名手下在前苦战不退,让星月湖众人无法排出抵挡骑兵的拒马阵型。
程宗扬叫道:老臧!臧修放开对手,朝刘宜孙攻去,刀在半途,便发出雷霆般的战鸣。张亢脸颊抽搐了一下,雷霆刀臧修!还有人认识老臧!臧修大笑道:白脸小将军,吃老臧一刀!
双刀相交,刘宜孙的马刀立刻崩出一个缺口,手臂如受雷亟。雷霆战刀力道未竭,在他臂上一拖,将他重金打造的犀皮坚甲斩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接着另一个使快刀的脚夫飞身跃来,旋风般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部下劈下马,鲜血溅得他半身都是。张亢策骑喝道:上来!刘宜孙目眦欲裂,原以为轻轻松松立下一桩功劳,谁知第一次上阵就折损了这么多部下。
即使能活着回去,有什么面目去见都指挥使和父亲。不用管我!你们走!两名骑兵挥刀挡住臧修,张亢一把抓住刘宜孙的背甲,将他拖上马背,徒死无益!活着才有翻本的机会!
捧日军的骑兵已经收起弓,摘下鞍侧的短矛,排成冲锋的阵型,一边抵挡来袭的兵刃,一边跃过跌倒的同伴,往前厮杀。
孟老大说过作战的八条戒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这支骑兵占了八勿的一半,如果硬拚,损失不可避免,敌人跑了还能再打,这班手下死伤一个都够自己心痛的。
程宗扬叫道:不要硬挡!打两翼!臧修等人让开大路,从侧方将敌骑一一刺下马来。捧日军前方压力顿轻,张亢以文职从军,但弓马娴熟,丝毫不弱于刘宜孙这样的将门子弟。他抓住这一线生机,趁后面的伏击者还没有追来,带着残余的数十骑毫不停顿地直闯出去。
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张亢等人刚逃出百余步,身后十余名被这群脚夫拦住截杀的骑兵已经没有活口,只剩空鞍的马匹四处跳逸嘶鸣。众人收拢了逃散的马匹,把受伤哀鸣的战马补刀杀死,免得它们受苦。
山坳后的搏杀声渐渐低弱,片刻后,一匹快马从山坳中驰来,程宗扬远远看见,笑着对臧修道:咱们俞老板看起来够精神的啊!***
俞子元穿着一身青黑色劲装,背着一柄长刀,看上去精强干练,哪里还有半点商人的市侩气?他利落地跳下马背,向程宗扬敬了个军礼,程少校!
程宗扬左右看了看,老俞,没认错人吧?俞子元朗声道:团长孟上校前天晚上已经抵达江州,宣布命令,授予公子少校军衔,任一营营长。
同时一营、六营设为一团,由公子暂领,四营、五营设为二团,由侯中校统领,二营和三营为三团,由孟团长协助月小姐统领。
孟老大着手将星月湖大营交给岳帅后人,将部队重新编成三个团是第一步,看来一营和六营就是小紫的嫁妆了。程宗扬道:怎么是你们打头阵?来了多少人?
俞子元笑道:是我向萧少校要的差事,都是我们一连的兄弟,当然该我来接应。城中人手不足,我这趟只带了一个班,十名兄弟。
程宗扬道:十个人就敢打一二百骑的伏击?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袭扰,萧少校要求将宋军进驻三川口的时间拖延两到三天,若不是遇见大伙,也打不成这样。
俞子元笑道:何况顺利接到长官,属下已经立了一功。程宗扬偏着头掏了掏耳朵,长官?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臧修大声道:程长官!多听听就顺耳了!旁边的军士发出一片笑声,程宗扬板起脸,挺胸凸肚地说道:严肃一点!
注意军纪!是!长官!笑声中,俞子元道:属下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陪长官回江州,先派一名兄弟给长官领路。你们人手本来就不多,还派什么人呢,我们自己去就行了。臧修挺胸道:长官!
不如让我带一半兄弟留下,反正都是我们一连的人!有两个班,也好照应!臧和尚,你能不能不叫长官?是!长官!你以为这样我就让你留下了?休想!老吕,你带十名兄弟留下。程宗扬告诫道:记住,保命第一,其他的都是小事。
吕子贞喜形于色,臧修垂头丧气,接着俞子元带来的军士也赶了过来,同袍相见,场面更加热络。趁众人说话的工夫,程宗扬敲了敲轿子,死丫头,你没事吧?小紫懒洋洋道:好气闷呢。就快到江州了,等你好一点了,我带你骑马。
这场伏击前后不过一刻钟,捧日军丢下的尸体就有三十多具,俘获了近四十匹战马,对于缺乏骑兵的星月湖大营不无小补。
众人收拾完战场,又砍来树枝做成轿杆,用四匹马前后驮着轿子,一行十余人带着剩余的马匹赶往江州,与大营会合。吕子贞则带领十名军士留下来,与俞子元一起执行任务。***
第二天中午时分,程宗扬一行终于看到江州城的轮廓。早己闻讯在城外等候的一彪人马立刻迎了过来,当先一骑金冠束发,锦衣白马,风流英武,正是小侯爷萧遥逸。程兄!萧遥逸远远叫道:你可来了!
想死小弟了!程宗扬露出笑容,这小子一点没变,被王茂弘踢出建康,宋军又大兵压境,还是一副神采飞扬,牛气冲天的样子。
萧遥逸跳下马,先向轿子揖了一礼,紫姑娘一路可好?小紫掀开轿帘一角,笑盈盈道:奴家好,小侯爷可好?萧遥逸笑道:万事俱备,只待宋军!小紫嫣然一笑,放下轿帘。
臧修立正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萧长官!萧遥逸还了一礼,臧连长,好久不见了。臧修昂然道:能在岳帅旗下与诸位长官并肩作战,是卑职的梦想!好!
萧遥逸叫道:苏骁!他身后一名军官踏前一步,正是自己在晴州见过的抛弃秦军右庶长爵位,奔赴江州参战的苏骁。萧遥逸道:带臧上尉和各位兄弟去大营报道。是!
兄弟们随我来!苏骁翻身上马,带着众人驰入江州城。萧遥逸转身结结实实给了程宗扬一个拥抱,大笑道:此番我们兄弟又可以联手纵横天下!程宗扬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啊?
我们刚和捧日军交过手,比建康的禁军只强不弱,别说七八万,就是两三万这样的精锐,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萧遥逸道:你看我的江州怎么样?好地方。一马平川,连树都没有几棵,都是没开垦过的良田呢。
程宗扬道:不过打仗就惨了,无险可守。宋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几万人随便摆个什么大阵,当场就要你难看。
程兄说的不错。萧遥逸举着马鞭道:从烈山西麓一直到大江,一百余里都是平原,大军尽可以从容布阵,易攻难守。
怪不得王茂弘这么大方拿出来,原来老家伙又摆我一道。如果不是有程兄帮忙,我只好带齐人马,到山中拚死狙击宋军了。程宗扬讶道:我帮什么忙了?萧遥逸笑道:你不会是忘了吧?看!
程宗扬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只见江州城前多了几个奇怪的东西,头大底小,形如哑铃,颜色灰扑扑的,怪模怪样矗立在城门前。驰近看时,才发现那是六座城堡,每座相隔六十余步,分成两个品字形,排列在城墙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