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玉姝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那场梦境仿佛将她困在里头一般,始终不能转醒,好容易醒来,一睁眸,她安静躺着,默了许久。
直至耳畔传来绿芙的声音,玉姝顿息,眨了眨纤长浓睫,这才回过神来。
“少主既已醒了,午膳可想用些什么?奴婢这便去准备。”
玉姝支着手臂从椅上起身,盖在肩上的狐裘随着动作滑落腰间,绿芙弯腰将狐裘叠起放入臂弯中,静待玉姝起身。
双腿从软椅上抬起之时,玉姝眉间微皱,只觉腿间有些隐隐痛意,她只当作椅子上睡得久了,有些不适,将腿搁下。
绿芙将狐裘搁置一旁架子处搭上,而后半蹲身子,隔着绫袜轻轻抬起玉姝纤细脚踝,将玉足放入鞋中。
里间屏风后的一道暗门此刻露出一丝罅隙,有目光从隙缝中探出,直直地睨向纱帘外的那抹淡影。
他的视线紧循绿芙的动作,最后落在椅间女郎小巧的足上。
那一双小足,被人握住,放入鞋中,萧淮止气息敛住,垂下眼眸,压抑着心底沸腾。
指骨一曲,指尖陷入掌心之中。
“清粥小菜便可。”玉姝抬手撑着绿芙的臂弯起身。
睡过这一觉,她却实在没什么胃口,脑中昏昏涨涨。
起身之时,玉姝余光闪过窗牖边的梨花案几,她顿足朝案几处凝睇而望。
铜色异兽香炉摆在正中,香已燃尽,只剩炉内一把烬灰。
玉姝问:“绿芙,那是何时点的香?”
绿芙也随即朝雕花窗边看去,她微顿,脑中思索一遍,随后答:“您睡前好似便点上了,少主可是不喜欢这香?”
玉姝转眸看向绿芙,心中些许疑虑又随之打消,她摇头,只淡声道:“这香许是有些浓,将窗打开散去吧。”
“是。”
京阳宫,崇明殿。
殿内数十宫人匍匐在地,静寂无声,本是白日,此刻却沉得恍若浓夜。
新帝一袭宝蓝长裳立于帘后,窗外透了几束日光,落在他的袍角,魏康德躬身立在柱后,不敢言语,只听又是一声金物掷地的巨响。
砰——
砸在众人心底,沉得令人窒息。
“背叛朕?”李承晏转身快步上前,一把扼住跌跪在角落里的一名美婢,“你怎么敢背叛朕!”
他的力道越发加重,美婢被悬空提起,窒息感将她裹挟,未抗住一刻,她竟已呲目结舌,没了气息。
随着一声呜咽,崇明殿抬出一架盖上白布的尸首。
魏康德站在殿外刚吩咐完抬尸的小内官,一转身,便见宫道另一端身形高阔的男人一袭绛紫蟒袍,肩披玄色狐毛薄氅,步伐凌厉,朝着崇明殿而来。
“奴才拜见大司马。”魏康德尖声拱袖。
萧淮止目色冷淡,从他身上扫过并未停留,径直朝着殿内而行。
狭长冷目抬起,满目宫人匍匐而跪,萧淮止长眉一折,目色凛向背身而立的皇帝。
“陛下,病可好了?”
殿内倏忽响起一道沉冷男声,李承晏背身一僵,微愣一息后又转身看向来人。
少年敛了方才戾气,朝外唤道:“魏康德,还不将他们带下去。”
魏康德登时领命,领着满殿宫人退至殿外。
昼光从窗棂斜入殿中,少年站在半明半暗处,冕袍掀动,一步步走入明亮处。
“舅舅来了为何不通报呢?”李承晏勾唇一笑,眸光清澈柔和,显出几分少年天真。
他走近几步,背身将光影折下,展目望向光影下的萧淮止,鬓角如裁,刀锋镌刻一般深邃的五官带着几分凌厉与戾气。
李承晏目光微垂,视线落在他氅袍下的箭袖处,浅色袖面洇开一点鲜红,没入深色之中,加重了深缎色彩。
吐息间,极淡的血腥味探入鼻中。
萧淮止漫不经心地垂眼睇向身前少年,他的目光瞥过少年身后几层薄纱软帘,又移至软帘下的雕花砖面,帘影在砖面晃动。
倏的,一抹单薄身影挡住了萧淮止的视线。
“咳……”李承晏掩面急咳几声,瘦削身躯朝前倾斜,抬手撑着萧淮止的臂弯,胸腔遽然起伏。
萧淮止覆手握住他的肩,拧眉厉声:“阿晏?”
“药……”李承晏几乎整个身子都依靠着他,虚弱颤声。
药……
他的喘疾又开始发作了。
小皇帝浑身开始发颤,苍白的指紧紧捉住萧淮止的衣袍,面色惨白,一双俊目开始翻白!
萧淮止浓眉再紧,冷目飞快扫过那截软帘,而后将目光拉回看向缩在他怀中越渐孱弱的侄子,那双苍白无力的手从他袍上掉落,轻轻擦过他的腰侧玉带。
他敛息片刻,随即朝殿外厉声唤来魏康德。
满殿人影晃过眼底,魏康德满目惊惶地扶着小皇帝走入另一端的内殿榻上,太医署的医官匆匆而至,掀开帘幔,纷纷踏入。
半个时辰后,医官从内殿走出,躬身抬目,窥了眼临窗而立的那道玄影。
男子背身笔挺,明亮光束照在他的侧脸上,长眉入鬓,高鼻深目。
医官只窥了一眼,那人便也缓缓抬眼朝他看来,医官旋即低首,弓腰朝他一步步走近。
“下官拜见大司马,陛下现已无恙,只需静养几日便可。”
萧淮止闻言颔首,目色冷淡,见魏康德也随即出来,他敛睫默了一息,而后朝魏康德吩咐道:
“陛下抱恙,这几日朝政之事,便不必参与了。”
此话一落,画面似静止一般,魏康德手中端着银盏随着他顿手动作倾斜。
啪嗒——
盏中水滴落砖面,众人回神,愣忡地对上那道肃厉目光,旋即,慌忙垂首,腿膝发颤。
魏康德敛容,俯低腰身,朝着萧淮止恭敬揖拜,尔后应声:“大司马关切陛下之心,奴才定回禀陛下。”
小皇帝临朝辗转波折,天下初定之时,朝政由大司马萧淮止把持着,这半年来萧淮止出征频繁,他才有了临政之权,两月前又因盐税之事包庇师长与数十名官员一事,被萧淮止知晓连夜遣人递信呵斥于他,夺了朝政之权一月。
而眼下……
殿外和风拂过宫廊,几缕枝影映着窗扉,满室静默。
吱呀——
黄梨木雕花殿门打开又合上,千束昼光里,那道玄色长影从门缝随着光束消失。
悄无声息。
魏康德狭长凤眸抬起,长长凝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默了半晌,随后转身走入通往内殿的层层帘帐中。
掀开帘笼,少帝侧卧于榻上,唇色雪白,魏康德躬身立定,少年清亮眼眸倏然睁开。
“他走了?”
“是的陛下。”
少帝抬指绕住一层纱帘,缠于掌心,“他说什么?”
终是问到此处,魏康德目色平静,深吸一口气后,镇声道:“大司马让陛下近日……居宫养身。”
不议朝政。
饶是魏康德话音已停,李承晏便已猜到他那未道明的半句。
他的亲舅舅,又断了他的政权。
李承晏俊眸微转,侧身之时半张脸掩入暗中,沉默须臾,魏康德才听见他极轻的一声叹息。
“舅舅是关怀朕。”
帘帐被金钩挂起,明光照向榻间,少年似想到什么,忽而双眸弯起,展出一丝笑容,他侧首看向魏康德,尾音上扬:
“魏康德,玉家那个少主,去哪里了?”
魏康德合袖揖拜的手一顿,“回陛下,今晨便被重华殿的从德送出宫了。”
“从德啊。”皇帝眉间松开,扯唇,眼底笑意更浓。
暮霭沉沉,湛蓝天穹漫上层层金光,红霞流云盖住整座上京城,树影婆娑,折过缕缕霞光。
萧淮止方从京郊大营出来,霍铮紧随其后,见他绕道走向马厩,霍铮微愣,“大将军,要去何处?”
萧淮止眸色静深,“孤要去一趟枢察院,军中事宜今夜暂交由你。”
话音落地的同时,他翻身上马,手握缰绳,修长双腿夹紧马腹,随着一声长鸣,响起铿锵马蹄阵阵。
风卷过尘沙,碎石从泥道飞溅,踏入城中,萧淮止忽而调转马头,从通往枢察院的巷弄折转,去往杏水别院。
今夜,他要去枢察院是真,但此刻,他想去杏水别院也是真。
青年长指紧握马缰,腿下力道加重,只须臾,便已至别院门口。
他将骏马拴入马厩,而后轻车熟路地从密道一路直通照玉院中。
此刻已是戌时一刻,算着时辰,她应当已用过晚膳,正是在窗前软榻小憩之时,萧淮止走近暗门,垂目辨听外界声音。
屋中呼吸微弱,烛火正燃,只有细微脚步挪动。
萧淮止目色微暗,看来屋中此刻,只她一人。
他抬手极轻地转动机关,暗门敞开一条缝隙,满室昏黄灯光晃入眼帘。
烛光渐渐散开,萧淮止眸色沉静,移至那扇彩绘雕漆海棠屏风处。
焰光影影绰绰,将女子袅娜身姿勾勒眼前,她抬起玉臂将最后一件衣裳穿上,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乌发如缎,雪颊融在淡淡光晕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泛着水色。
萧淮止目色骤深,下移至那浮动裙裾下的一双莹莹玉足。
雪白脚踝被烛光衬得更细,她的足踩陷在毛绒软垫中,一步一步,随着焰光而动,仿若踩在他的心间。
少顷,玉姝走至软榻前,她拂开裙裾,屈腿上榻,软锦裙裾泛起褶皱压至身下。
忽然间,
露出一截莹白,萧淮止目色定住,深邃幽暗的眸底,死死凝着那道莹白中的一圈极其刺目的淤青。
她的肤,极嫩,他摸过,握过。
而那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是他留下的。
念与贪,在他心底开始疯狂咬噬。
萧淮止牙关一紧,似隔着那层层烛台焰光,绢纱细幔,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电光火石、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一口死死地将她咬住,再不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