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让晌午时分的天色看起来近夜,晦涩的色调笼罩着一切,没有光亮,没有色彩。
草地上是一大滩血迹,很明显的凌乱的杀戮残局,四散的尸体和残肢将草地染成腥的红,唯一完整的人体仰躺在战场的正中央。
是个男人,身材高大精壮的男人,满身浴血,漆黑的衣袍泛出鲜血的光泽,依稀可以分辨出被污血覆盖的面孔轮廓,是俊美的。
倒竖的短发漆黑,沾血的剑眉漆黑,高高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其他五官都被血迹遮掩着,深邃的双眼紧闭,看起来应该是快死了。几乎快消逝的生命迹象,差不了多久就该和他周围的残缺尸体一样魂魄消散。
她静静站在他身边低头看着,颀长的身子略嫌瘦弱,一抹白衣随着阴郁的冷风飘扬,整个人站立在血腥的杀场上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比死的那些人更像幽魂。
她该转身就走的,却因为一时的困惑而蹲下了身,一头长发让风给吹扬起来,笼罩住地面快死的男人。
蓦的,那男人倏的掀开眼帘,紧紧盯住了她。那是双鲜红的细长双眼,就算他的生命在逐渐消失,可那双眼仍是泛着凌厉的艳红光彩,锐利又深邃。
他盯住她,突然弯出个笑来,低哑的嗓音几乎让人听不见。她却听见了。他说:“你来了。”他合上双眼,浑身散发着死亡接近的气息。她垂下双眼,为他口吻中的释然而微微勾了勾唇角。
张开手,她做了这辈子以来第一件会后悔的事。她救了他。那是他们孽缘的开始。Ⅰ富丽堂皇的宫邸,一切都奢华得粲然,却没有人。
她站在那里,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知道自己正站在很多年前的家里。她回家了么?可为什么没有人呢?脚步虚浮,不受控制的向宫殿内走去,她父母所住的宫殿。
越是接近,华贵的一切却越是显得阴森起来。有些怕,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任由着自己的双腿将自己一步步带进那朱漆的厚厚大门。
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瞪大了双眼。宽敞的殿中央,大梁上悬挂着两条人影,两条白色的人影,她很熟悉的人影。
心突然揪了起来,疼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呆呆的抬头望着那脖子上紧铰着白绫的两条人影,泪水突然涌上眼眶,朦胧了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悬梁自尽的父母。沉重的哀痛让她无法呼吸,咬紧了牙还是抵抗不住压抑的心痛。“缜儿。”迷朦中的母亲漂浮过来,惨白的美颜带着怜惜“我的缜儿,随我们一起走吧,娘舍不得你。”
冰冷的双手上捧着一条和她脖子上颜色一样的雪白绫缎“我可怜的缜儿。”她怔怔看着母亲动作温柔的将白绫缠绕上她的颈项,心疼难抑“娘。”
泪水滑下面颊,她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看着母亲,看着她缓慢的收紧那条长长的绫绸。“我可怜的缜儿。”母亲柔美的声音满是哀怜“我可怜的缜儿哪…”
她安静的流泪,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顺从的慢慢合上双眸。既然母亲要她跟随,那她就一起走吧。脖子上突然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她猛然睁眼。
漆黑的夜里,她瞪着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在剧烈喘息着,身体被异样的沉重压制着,动弹不得,高仰的视线让她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脖子上的剧痛依旧存在,寂静的夜里也多了像似野兽喉咙里发出的浑厚声响。她微微低下下巴,抵住一片温暖光滑的皮毛,才算是清醒过来。
“我没事。”沙哑的嗓音在夜里像被摧残过的枯叶,一点儿也不似她。脖子两侧的疼痛压力减轻。她低下无阻碍的脖子,看到一团庞大的黑影自她身上撑起,黑幕中,一双锐利的鲜红双眼正盯着她看。
她抬起酸涩的手臂,抚摸着湿润的脖子,知道是见血了。没有惊讶也没有尖叫,她的手心散出柔和的银色光芒,笼罩住伤口,不一会儿,血液停止流逝,就连伤口也慢慢收拢,恢复成光洁无恙的肌肤。
庞大的黑影低低咆哮一声,赫然是一头身型异常巨大可怕的黑豹。她却丝毫没有害怕的反应,只是疲惫的闭上眼,抬手遮掩住自己的脸,接触到未干的泪迹,让她扯出个苦笑。
黑豹凝视了她一会儿,在她身边伏下庞大的身躯,脑袋就抵在她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项上。她静静的合眼躺了好一阵子,才侧过身,柔软的手臂缠上黑豹巨大结实的身体“我需要你。”
低低的嗓音带着疲倦和苦涩,她抚着它光滑若上好锦缎的皮毛“给我。”掀出鲜艳的红色豹眼,黑豹慢吞吞的抬起脑袋,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猛然,它扑倒她,动作敏捷矫健得完全不符合它庞大的身体。她躺在它身下,抱住它的脖子,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来。
它垂下脑袋,毫不客气的张口咬住她的脖子。漆黑的夜幕中,黑豹庞大的躯体开始产生变化,紧密光滑的皮毛褪去,粗长的尾巴减短逐渐消失,利爪收回,一只巨大的黑豹不一会儿变化为一个男人。
一个身材高大精壮,拥有一双鲜红色细长双眼的男人。好整以暇的舔咬着嘴下温暖的纤细颈项,他的动作其实谈不上怜惜,甚至是有些粗野的。
她无声叹息的闭眼,不愿抗拒也不想抗拒。在噩梦被唤醒后,她需要这种强烈得可以摧毁她的力量来让她遗忘。麻木的接受他的侵袭,让大脑逐渐变为空白。肢体的纠缠接近野蛮,蛮横的动作横冲直撞。
然后,被窗外的刀剑碰撞声打断。男人倏然抬起头,冷然的脸色泛出不悦的狰狞,果断的抽离起身,随意抓起床榻边的宽大黑袍穿上,抽出配剑踢开房门,杀出去。她的呼吸依旧紊乱,双手遮掩住面庞,听着外边的撕杀,只觉得遥远而且可笑。
慢慢坐起身,用凌乱堆积在床角的绸缎薄被包裹住自己,茫然了。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后陷入死寂,不再有任何杂响。回屋的男人将剑丢下,走到床边,解开衣袍后单膝跪上床,打量着坐靠在床头的她“你在干吗?”
低沉浑厚的嗓音冷然无比。自微微掀开的眼帘中看着他,她淡淡一笑“我在发呆。”他挑了挑飞扬的剑眉“在这个时候发呆做什么?”她怔忪,瞅着黑暗中他俊美的面容“除了发呆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皱眉“睡觉。”看了她的呆怔一眼,他懒得理她,也没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事,重新恢复成黑豹的形态,舒服的趴在软软的床榻上,合眼入眠。
她垂眸看他,浅笑一下,也躺下身来,分一半被子给他盖,偎依住他温暖舒适的皮毛,闭上眼睛。漆黑的屋内,黑豹睁开眼,鲜红的豹眸锐利又森冷,瞥着身边的她,视线在她披散黑发衬托下的无比白皙的纤颈上流连,狠狠咬下去的欲望很强烈。
那么细的脖子,恐怕一口就可以咬断掉了吧?瞅了很久,最终它从鼻子里面冷冷哼了一声,合上不满的赤眸,睡觉。在意外救他之前,她就知道他是谁。他是当今朝廷的第一猛将,官职为二品,仅次于三公,拥有五万精兵的兵权。
可让百官畏惧的不是他的职位,而是他可怕的天性。传言他的生辰八字是杀戮的斗神转世,一双鲜血欲滴的锐利细眸更是让人退避三分,所有见着他的人,根本无法正视他俊美得过分的面孔,而是被他张扬的狂妄跋扈气势给吓得只能后退躲避。
皇帝似乎对他的传闻也稍有忌惮,除非需要让他上战场,一般是不给予他直接的兵权,而是把他供奉在国都的豪华府邸,也对于他任意的旷职、甚至几个月可以不出现在早朝上的情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待。
变相的放纵让他更肆无忌惮,任意妄为的过他的生活,随心所欲的嚣张行事,致使他的恶名远扬,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真正的面目,毕竟他大老爷也不是那么乖乖听话的出现在皇宫朝廷上任人观赏。
她一直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是她也是属于运气不太好的那一类型,为官十数年,每每与他擦肩而过,就算是真的面对面遇上,恐怕她也完全不知道是他本尊。
直到某一天,皇帝下圣旨让她与他共同出征遥远的南疆蛮夷,她才意外的在大军拔营后第五天才见到显然迟到却毫无任何羞愧的的猛将本人。他的气魄可怕惊人,浑身散发的寒意和根本不克制的杀意叫所有人都惊恐万分。
第一眼,她也免不了心房震撼,吓上一大跳,可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根本不搭理人,只要别人不惹他,他也不会随时有好心情,真像谣言中一般操刀乱砍以示神经错乱的本性。
所以她没有盲目的继续怕下去,只是按照圣旨陪伴在他身侧,出谋划策,当一个称职的军师。
他对于她的存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朝廷里的女官多属文职,军队里的文书也会有一两名女性存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战争的局势往一边倒,他率领的军队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士兵们怕他所以不要命的杀敌立功,他则是完全沉浸在杀戮的世界里,她甚至可以看到他杀人时嘴角勾起的残酷享受微笑。
他的表现不能称为英勇无敌,评价为残忍无度比较合适。就连自己人看着他的嗜杀也会心惊胆颤,然后更加努力战斗,以防止什么时候他手上那柄刀砍到自己人身上来。
她一直旁观着,观望着战争的残酷,观望着士兵的流血,观望着他的杀虐。然后在大胜的征战尾声,他一时太过叫嚣和傲慢,而防范不及的中计倒地。
那时酣战中只有她看到了边缘角落里发生的一切,也只有她胆敢直视他的血腥杀人手法,也只有她发现了他的濒临死亡。单独的走过去,她原本是打算安静的看着他死的。可临死前的他睁开了眼,看到了她,他说:“你来了。”
之前与他相处了几个月,她几乎没听过他说半个字,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原来他的声音醇厚又低沉,接近死亡的沙哑带着股很特殊的味道,而且在他的口吻异样的诡异,竟然是释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