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
“忍。”
“忍?”
“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
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
“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
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
“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
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
“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
理想不能脱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