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是母亲在天之灵,”沉既明见状,越发是庆幸万分“冥冥之中还让那腰牌护了阿姐一下,才让那刀锋刺偏,只伤及皮肉。”他自怀中摸出一小块紫檀木的护身牌,递还给沉静姝“也幸好是这护身牌牢实,经得住刀剑。”
沉静姝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拇指微动,轻轻地摩挲上面的刻痕。这个护身牌不过手掌大小,纹理幽沉,一个小篆的“姝”字,乃是沉静姝出生时,谢宓亲手镌刻。遭了这回劫难“姝”字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刮痕。
“…”物寄所思,自母亲过世之后,沉静姝便将此牌一直贴身佩戴,从不离身,不料竟还能救自己一命。也许真是在天有灵吧,沉静姝握紧木牌,闭上眼睛,默默地唤了一声:“母亲。”
沉既明知她思念母亲,自己也一样,姐弟二人就这样无声对视,一同在心中默默悼念了母亲。受着伤的沉静姝极易疲乏,没一会儿就睡意缠绵,沉既明扶她躺下,又托牟清检查一番,才放心地拉上门出去。
或许是手握护身牌感到安心,沉静姝的这一觉终于没有噩梦,黑甜地睡到了夜晚。最后是腹中的饥感逼得沉静姝不得不醒来,待清醒几分,要唤人来服侍时,突然听见一声吱呀。
分明是门开的声音,沉静姝还以为是弟弟或者仆从,那进来的人噗通就跪在了她床前。“妹妹,救我!”这声带着哭腔的堂姐叫得突兀,沉静姝先是一怔,忽而又觉得有几分耳熟。
“你是,”她努力回忆着“谢秀?”谢秀,是谢鼎第三房妾室生的儿子的长女,外嫁京城,许给了新科状元薛丕。
沉静姝的母亲谢宓,是正房夫人晚年得的嫡女,故而论辈分,谢秀是与沉静姝同辈,地位虽然不比沉静姝,但年龄稍大,故而叫声妹妹。“你,你先起来。”屋里暗着,沉静姝也起不来点烛,倒是想起枕边有李衿给的一颗夜明珠,正巧用来照明了。
檀木的小盒一开,顿时有光莹莹,沉静姝把盒子往前凑了凑,撩开一角帘子,终于看清跪在地上的人。谢秀衣衫褴褛,一头秀发污秽不堪,她大挺着肚子跪在地上,脸上泪痕满布。
“求妹妹救我们。”谢秀神情凄凉,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哭诉着说:“妹妹是沉府嫡女,又识得宫中贵人,求妹妹大发慈悲,救救我们,留我这未出生孩子一命。”
戚戚哀求,沉静姝却是一头雾水,好半天才从谢秀的哭诉里理出关键:谢家出事了。“那日外祖和曾祖出去办事,我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当夜未归,可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他们私通外敌,是突厥的奸细!”
私通外敌是重罪,何况突厥近日牵涉几桩大案,这番罪名一压,必是谢氏的灭顶之灾。“我打听过来,主审这案子的是刑部侍郎李林甫,我没法见着他,只能来求妹妹,可否让宫中贵人帮忙,免我谢家的死罪。”
李林甫?沉静姝皱了皱眉,她所知,多是因为父亲,此人从前与父亲有过来往,但泛泛之交罢了。
倏而又想到:谢守云和谢鼎怎么会这么巧,非要在昨天出门办事?隐约里感觉到一些蹊跷,可又抓不住某些关窍,沉静姝正自思量着,准备再细问谢秀时,房间猝然大亮。
门打开,一身紫色朝服,玉带大冠的沉均站在那里,烛光映照之下的面色隐约有些阴郁。“父…”
末音还未出口,沉均已经盯着那跪在地上,神情凄怆的谢秀,冷沉道:“来人,把这罪妇拿下,送到刑部,交于李侍郎处置。”沉静姝一惊,然而沉均之态度毋庸置疑,十分刚硬无情,家中两个壮妇立时上前,要捉起谢秀。
完全不顾这是身怀六甲的妇人,动作粗鲁的抓起她的胳膊,谢秀像头无助的母兽,拼命挣扎扭动,尖声喊叫:“不要,放开我!”然而无济于事,两个壮妇何等利落,几下就把谢秀半拖半拽的弄了出去。
凄厉的呼喊很快也戛然而止,约摸被堵了嘴巴,沉静姝迟迟未从变故里回神,但听她父亲又道:“静姝,你且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转身要走,沉静姝这时突然出声“父亲!”沉均转过身,看着榻上的沉静姝。“父亲,”沉静姝暗暗攥紧了锦被,一字一顿“那日在听雪楼,我看见了。”
沉均一怔,随即,剑眉深深一拧。片刻,他让随行的下人都出去。房中只余父女二人相对无言,烛火摇曳,两个人的脸都被暖色的光映得红润。却是神色各异。
“你想问什么,”隔了好久,沉均终是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问,便问吧。”“父亲…”
沉静姝的内心突然矛盾至极,犹如站在前狼后虎的独木桥上,进退两难。想问,又怕真如自己所想。她非是只会躲在闺阁刺绣的娘子,而是被母亲教导着开蒙心智,又随在父亲见多识广的聪慧才女。
就在刚刚,沉均对谢秀的态度,以及那声罪妇,突然点醒了沉静姝,叫她刹那间抓住里那尾关窍的鱼。初回京时,谢氏长孙谢望的受牵入狱。听雪楼里,沉均与谢守云二人的悄悄会面。
那日大乱时,谢守云与谢鼎的意外被捕…这些背后,无不被一根暗线连着。谢氏就像提线的傀儡,在被操控着完成一幕大戏之后,便被抛入身死族灭的深渊。
而谢氏灭顶之灾的的引导者,竟是她的父亲!背后推波助澜的,自然是李衿!沉静姝了解她的枕边人,天潢贵胄,二帝之嫡女,手握权势的摄政长公主,心思是何等幽不见底。
她也了解他的父亲,官场上长袖善舞,城府深邃。如此二人既可共同设计谢氏,自然不可能是毫无所求,必是各取所需。
突然就明白,为何父亲对自己与长公主的违反阴阳之事毫不芥蒂,甚至是默许。心震神恍,腰间的伤口竟也隐隐作痛。“父亲与长公主,”沉静姝狠狠以掐手心,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可有什么约定?”“…”沉均默然,他深深望着沉静姝,那与亡妻几分神似的相貌,每每都在提醒着他丧妻之恨。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说道:“我与长公主约定,只要将你嫁于她,她便可助我株灭谢氏一族。”
下半夜深,月已偏西。一道白影自斑驳树影间掠过,落在沉家的庭院里。李衿依旧戴着半边的白玉镶金面罩,她在院中稍作停顿,便往沉静姝的闺房去,蹑手蹑脚推开了门。寝房里十分安静,李衿掩上门,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也好不吵醒沉静姝。
那日韦氏阴谋败露,李显身亡,朝野内外震动,虽有姚崇张九龄等一干朝臣帮忙平息谣言,但总归有许多事情待李衿处理。她早从苏钰那里听闻了沉静姝受伤,却到今日才能抽出空来,李衿走到榻边,待要掀开帘子看看她的卿卿时,眼前忽然一晃。
夜明珠光芒柔和,李衿眨了下眼睛,看见沉静姝半靠坐在榻上,双眸沉静地望着她。“卿卿?”李衿没料她醒着,欣喜之余忙要掀被看她的伤口。“牟清应该都给你看过了?现在还疼不疼?”满满的担心,沉静姝却忽然道:“李衿。”
突然这样生分的称呼,李衿不由一愣,抬头看着她。“你老实告诉我,”沉静姝吸了口气,秀眉微蹙,神情十分严肃“你当时与我父亲交易了什么?”
竟是问这个,李衿心里一咯噔。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沉静姝的表情,李衿暗自掂量,不知道沉静姝知道了多少。
“我当时…”李衿犹豫片刻,道:“让你父亲将你交给我,呃…然后我可助他诛灭谢氏。”忐忑地说完,李衿又看着沉静姝“就是这样了。”颇有点可怜兮兮,沉静姝却不为所动,继续问她:“可有不尽不实?”
“…”当然不尽不实,当日李衿特意到江南找到沉均,便是为了沉静姝。“沉太傅屈居江南已久,处这江湖之远,可曾想过重回庙堂,为天下万民而忧?”
彼时先帝在世,李衿还未彻底掌权,沉均猜到她有招揽之意,但不动声色。“臣老矣,恐不堪重用,殿下实在厚爱了。”
李衿对他的打太极的试探并不意外,微微一勾唇角,抛出自己的“诱饵”“我在京时,看过太傅那篇写与亡妻的墓志铭,‘衰草香魂,斜阳日暮,刳心剖骨,曷云其极’,真是情深意切,闻之令人潸然落泪。”
稍顿,李衿又幽幽道:“不过,我听说谢娘子并非死于风寒,而是另有隐情。”沉均猛地一怔,即刻又听李衿意味深长“我知太傅心中不平,不过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若我有办法助太傅报失妻之仇,太傅日后可愿为我效力?”沉均沉默,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双手合抱,朝李衿郑重叩首,道:“殿下想要老臣做什么?”
胡床之上,李衿微微一笑勾唇角,笑意不明,她垂眸望着叩首伏跪的沉均,眼神幽邃。纤纤玉指在小案上轻轻地点了几点,李衿再说话时,便是势在必得。“我要沉静姝。”伏在地上的沉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李衿,声音竟有些抖颤。
“殿下,这…”竟是要他的女儿,可这大逆阴阳之道啊!李衿却只是淡淡一笑。“沉太傅是聪明人,我知你与司马家已定下过姻亲,且不论夫家如何,既然本宫看上了她,那么无论往后如何,我都必夺之。”这番半威胁的“夺妻”之论当然不好让沉静姝知道,李衿便装出样子,朝她点点头。
“没有不尽不实。”“…”一时百感交集,沉静姝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向来爱戴尊崇的父亲,竟然只把自己当做“报仇”的筹码,而李衿…又把她当做了什么?换来他父亲支持的政治筹码么?“你走吧李衿,”沉静姝只感到一种无力“我的伤没有大碍,我…我累了。”说着便偏过头,闭了眼睛,不愿再理李衿的样子。
“卿卿!”李衿拿她是最没办法,一见沉静姝伤心欲绝,也是心如刀绞“你莫这样!”“都这么久了,”她慌忙执了沉静姝的手,紧紧握住“我对你的心,你难道一点不曾相信吗?”
“我从未想过要玩弄你的感情,真的,卿卿你还记得么,你说过,你要嫁给我,除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