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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骨[双性]_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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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关慎争八岁的时候,出过宁安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自是不可能知道敬帝的寝殿在何处的。蓝衣人问他时,他往後挪了挪,敛起了眉头,略带戒备地打量著现下蹲在窗沿上的男子。只见其人剑眉星目,体态颀长,一望便知风骨铮铮,心气骄傲。常人以蓄发为孝,短发乃蛮夷风俗,但此人不似蛮族却又将黑发剪得甚短,贴著耳垂,仅在颈後留了一绺长发,用蓝色的线圈住,乍看之下颇具不羁气质。

  蓝衣人得不到回答,他俯过上身凑近关慎争,在他身上扫动的目光透著审视的意味,不知为何渐渐多了抹惊奇,而後就倏然窜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双手在他周身迅速游了一圈,敲打他的肩骨,当关慎争正要挣扎时,他已然收回了动作,脸上漾起满意的微笑:“不错不错,骨骼惊奇,天生的练武奇才。”他说,戏弄般曲指在关慎争的额头弹了一击,见到他抗拒的样子便朗声大笑,“见著你这宝贝玩意儿,也不枉我不远千里而来了,我正愁我这一身武功该给谁呢,小鬼,你我缘分不浅啊。”

  关慎争从未和陌生人接触,他一向待人待事都漠不关心,甚至连他父母的容貌的记不住,然而现在,眼前这个蓝衣人就如同一种强烈的色彩,让他移不开眼,这张扬的笑脸直生生印进他脑海去了。他揉了揉发红的额心,沈默著盯住蓝衣人的眼睛。他有点记不起如何说话。

  蓝衣人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起了窗边的蜡烛,他的指尖从蜡烛中间打横轻力一切,半截蜡烛立在他食指上。幽幽的烛光摇晃下,两抹身影悄悄映上了纸窗,他点著灯火四下环顾著这简陋的内室,从桌边揩起一层灰,不快地撇了撇嘴,抱怨道:“哎,怎麽回事,与我以为的不同,皇宫竟也有如此破落的地方。”

  稍作停顿,蓝衣人便跨出了门外,关慎争本不想理他的,不过随著他一步步离去,灯光和他越来越遥远,黑暗将覆盖下来之际,他不自觉提步跟上了那逍遥随意的身影。蓝衣人在四处转悠,他在屋檐下走动,通过廊子去了那间小柴房,也到过後方早已荒废的一小块菜地,最终回到庭院,伫立在庭院正中的梅树下。

  月色下,天际漆黑的彷若要淌下墨汁来,平生一股压抑之感。蓝衣人吹灭了指上的烛火,恶作剧地弹了几滴熔解的烛泪到关慎争鼻子上,“除了你,此处没甚宝贵东西了。”关慎争鼻尖微痛,他不可理解地瞪著蓝衣人,撕下结住的烛泪,还是不开口。

  蓝衣人忽地正色以对,问道:“小鬼,你可会说话?”灯火已灭,借助皎洁的月光,关慎争勉强看清了蓝衣人的容貌,他从喉里挤出几个模糊音节,蓝衣人听了之後便颔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大大方方递到了他面前:“你我结缘,收下我这块玉佩,从此你就是我闻於野的徒弟。”

  原来他唤作闻於野,真是有些奇特的名字。关慎争低头握了握自己瘦瘪瘪的双手,又拨了拨散乱著的枯如干草的发丝,抬眸再望向蓝衣人时,总是平淡的眼神多了抹怀疑。闻於野的唇边掀浮了笑意,为迫使这新收的徒儿只能受下,他将玉佩扔了过去,促狭道:“这是好物,可得好好收著,若是丢了,我饶不了你的屁股,非给你打肿了不可。”

  关慎争还未想通因果,身体却已经作出了反应。时值正月二十八,蓝衣人的话语融入刮骨的寒风中,手中躺著的玉佩似带著暖意。“我……”他顺著暖玉的纹路,一点点看著,耳边忽然回想起母亲弥留时,紧紧攥著他的手,反复念喃著那句:“慎儿,你唤我一声娘……只一声便好,娘……对不起你,慎儿……”

  “……慎争。”许久不曾说过话,本该稚嫩的声音沙哑得出奇,他直视著闻於野,有点困难,却清楚地一字一字地说话:“关……慎争。”

  闻於野的神色顷刻便更柔和了,他缓缓转身,离去前微侧过脸,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那便唤你慎儿吧。慎儿,明日黄昏,我来这里寻你。”话讫,他轻点足尖跃上了屋脊,先往远处眺望了片刻,又再看了关慎争两眼,纵身便向著那辉煌灯火的所在而去。

  一切归於平静,关慎争在庭院中,蒙蒙的月光淋在他泛白的衣裳上,夜色重重地压在他四周,直到蓝衫人越过殿宇不见了,他也独自回到了他的屋子,小小的身影继续化在了宁安殿的一角里,成了无声的摆设之一。

  与过往相比,只是他的颈上用红绳系上了一块清润的暖玉。仅此而已。

  翌日,天气大好,难得暖阳天。关慎争起床就打了井水,搬了板凳一勺勺倒进锅里,灶下加入柴火烧开,然後又重复著将水舀出,如此繁琐就为了沐浴。他并未有任何不甘,反正他也从不知自己究竟有何想要,多点事做也无妨。他打量著自己浮在水面的倒影,想起闻於野的逍遥姿态,认真思考两人何以如此不同。他开始一个人过他的一天了,也认真思考了一天。

  黄昏前,关慎争坐在小板凳上,等到了赴约而来闻於野。他这次出现,不若之前那样潇洒了,反倒一脸苦恼的模样,在关慎争对面盘腿坐下,说:“实在不妙,那男人可不是捂一捂就会发热的主,你说,我以後是不是得吃很多苦?”

  关慎争托著腮,没甚情绪地瞅著他,思索了一会儿,咬字不太正地问:“皇帝麽?”闻於野用力点头,他好像很迫不及待想说,於是也不管关慎争是否听得懂,便直倾诉与他听:“我见著皇帝了,长相实在没得挑剔,他床边的病美人可不如他好看,他真好看,却又不似女子娇媚,倒是跟刀子一样冷冽。哎,他的眼光不好,怎会选上那个女人,就是病著都能一眼看出她性情蛮横,真真瞎了瞎了。”

  “你找皇帝,有事?”关慎争又问道,兴许是闻於野身上的气质吸引了他,挑起他罕见的好奇心。闻於野立即露出与小孩无二的委屈神态,也学关慎争那般托著腮帮子,开始耐心给他解释:“慎儿,你肯定不知皇帝的西宫妃容可儿身中奇毒,皇帝发榜天下,愿以万金求一名良医。我昨夜往那女人手腕上一摸,再看她的脸上浮现的色斑,她肯定是中了血蝎毒了。这毒无药可解,唯一能救她的便是我了。”

  关慎争略略侧首,眉心小小聚拢了,这是他迷惑时的表现。闻於野别开了目光,索性躺在了地上,枕著手臂,好像在欣赏漫天彩霞,说:“我懂医术,可能救那女人的不是我的医术,而是我的骨。”他顿了顿,一瞬间竟是有几许惆怅的味道,“我娘生产时遇上歹人,我出娘胎时差不多要断气了,幸而我爹是药仙谷的谷主,也是神医。我从出生就泡在药汤里,三餐吃的都是我爹制的药丸,长此以往,我就给我爹养成了药人,後面还拜了一位世外高人为师,学了能保命的怪功夫。药仙谷中随便一株药草都是世间难求的,我吃著它们长大,吃了近三十年,你想象不到,我这身子里的一截小骨头都是我爹也盼不到的珍贵药材。”

  这个人活成了能解天下所有毒的药材,关慎争大致上听懂了,他抿著唇挑拣适合的字句,良久後才道:“美色和黄金百万两,都不值你忍削骨之痛,有个女人曾一直在说,人切记莫争莫贪。”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八岁孩童口中,闻於野怔住了,後不禁哑然失笑,说:“钱财美色对我而言,没有一点用处。慎儿,我爹半个月前离开了药仙谷,因为他无法亲手为我安葬,我已是将死之人了,慎儿,这具养了三十年的珍贵药材……已经快架不起我条命了,哎,你说我这条命得多重?”

  问了不准备要答案的问题,话语的尾声处缠上了一声轻叹,闻於野本不准备说的,可大概真是缘分,这个孩子轻易就牵动了他。关慎争并没有太意外,也没有太伤怀,他仅是缓缓靠到闻於野身边,感受到他身边那股宁静和安详,非常奇怪地问:“那,为什麽来这里?”

  闻於野接住几瓣掉落的梅花,闻著它的清香,想起那男人冷漠的双眸,他突发奇想放到嘴里咀嚼,忍著满嘴的苦味,含含糊糊地说:“民间流传许多关於皇帝与容妃的事迹,青梅竹马,一世珍爱,我到处去听说,有段时间还听得入了迷,夜里做梦都想看一看这份痴情,顺便,想试试能不能也寻一份爱情。我这一生从未体验过情爱滋味,算命的说我没有姻缘,红线早在前世便断成了好几截,我不信,所以买了一大把红线,见了好看的姑娘都要她和我牵一牵,然後,我留了一根……给我真想牵住的那个人,一个会让我再痛也撑著不愿意死,咬著牙不愿意死,就是要多看他一眼的人。”说罢,他还真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红线,将一端缠在自己的左尾指上,空著另一端没人去捡。

  这根红线,色彩鲜豔,就宛若血一般的模样。

  关慎争无心去看,他听著蓝衫人的诉述,一个早已模糊了容貌的女人出现他眼前,他心中忽然涌现无法言说的感觉,他还小,不懂酸涩的纠结著的那是什麽,他只凭著直觉,真心告诉闻於野:“你不该来这里寻。这里不会有的。”

  “哎,我怎会不知道……可,那些故事,我,我都写下来了,我心中有无数个他,我就想著得找个机会一定来看看他,中邪了一般,所以看了那张官榜,我就来了,我想反正我就快死了,要是让他的爱情故事有个完美结局,那岂不乐哉?若是,若是能博得他也爱我一爱,那好像就更乐哉了。”他说得很小声,类似於咕哝了,最终便安静了,不说了,转眸面对著关慎争,严肃且坚定地道:“无论我下场如何,是善终与否,我都不会後悔来了这里,因为,我遇见了慎儿。”

  此时此刻,闻於野笑得神采飞扬,甚至此後到他死去那刻,他受了多少看不见的伤,这种肆意温暖的笑容都没有改变过。他的每个字,铿锵有力,直击关慎争的心里,敲起阵阵涟漪。他无所适从地蹙眉,不知何故,明明对这人不厌恶,他却极其希望这个男人从来没出现过,至少,不要出现在这里过。那或许是一个孩子的直觉吧,敏感,容易捕获到不安。

  即使没有这个男人,他可能会在这老旧的地方枯死,一辈子都没开口说过话,没感受到自由,没有以後的人生,关慎争还是衷心希望……闻於野真的从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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