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取银子。”方泠笑道,左脸出现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张宁见状心道:真是个美女啊,但一想到她的身份,虽然是花魁才貌双全,只是不知她有没有接过客人。
方泠转身走了出去,少顷之后她便返身拿来了一锭银子放在茶几上。张宁很不客气地拿起来观摩,他确实是对此时的银锭模样很好奇,一边看一边问“这是多少钱?”
方泠诧异转而笑道:“五两,里面可没有灌铅。”“五两…”张宁心头“噼里啪啦”一阵算盘,这好像是前世带来的职业病,对货币数目比较敏感。
按粮食价格折合,一两银子就算六百人民币,五两就是三千,古代的物质丰富程度远不如现代,实际上五两肯定不止三千块的概念。
张宁心道一块屏风用的锦缎,定金就是三千,那块布得值多少钱?家里卖那么贵的东西,应该是很有搞头的吧?张宁搁下银子,说道:“我…咳咳…得写一张收条。”
“平安先生…”方泠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那动作就像他是玻璃做的人儿一般“要紧么?”张宁忙道:“不要紧、不要,前些日子在牢里被人毒打了一顿,可能还有些隐伤。”
方泠不容分手伸手撩开他的里衬领口,却不见有外伤,仍然心疼地说道:“伤着哪里,快让我瞧瞧。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打成这样?”
那案子虽说很多人有所耳闻,但张宁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谨慎起见不愿意多谈,刚才说到被人打也是失言的缘故,于是闪烁其辞。不料方泠看出玄机来,听得她说道:“平安先生信不过我。”
张宁心道:这姑娘好像对自己有好感,可才认识多久,彼此说话有所保留很正常的吧?而且她们这一行是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应该比较世故才对。现在却非要和自己说敏感的事,就让人有点看不懂了。他想罢也就不愿意过多地解释什么。方泠凄然道:“我姓方是我的真名,与你结交并无逢场作戏之心。”
“方…咳咳…方孝孺的后人?!”张宁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正好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方泠那张精致的白玉一般的脸上泛着美丽的流光,让张宁看在眼里恍若名人后代的光环。她诧异道:“平安先生如何猜到的?”
“千古忠良,太有名了…”张宁脱口道,刚说半句他忽然神情大变,想起时代不对,这个时候永乐帝还没挂,哪来的千古忠良?
果然古人说得好言多必失,怪就怪在那个方孝孺在现代的盖棺定论就是个大名鼎鼎的忠臣,在张宁的思维里这个事儿就是常识,人在说常识时还需要多想么?方泠的眼睛里顿时一亮:“你刚才说先父是千古忠良?”
张宁愣在那里,脸色纸白。方泠又问道:“平安先生说了这句话很害怕?”“我怕…甚?”张宁强作镇定,随即又小声道“但是我家父母早亡,尚有一亲妹依靠我,你懂么…”
方泠忙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别说了,我懂…如果先父能懂就好了。”张宁默不作声,心下了然:方孝孺要做建文帝的忠臣,付出的代价确实挺大的。这时方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就因为先父不屈服,朱棣那叛贼便灭我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血债累累。
先妣乃先父之妾,家破时身怀六甲逃往乡里躲藏,三年后被搜出,母亲被杀着狗吃了。…我当时才三岁就被送到教坊司,‘不得到长大便是个淫贼材儿’不过好在后来幸得贵人相助,才有了今天这番勉强保住清白总算没有给家父摸黑。”
方泠没有和他说贵人是谁,事涉叛逆,虽然他刚刚那番话让自己很触动但是兹事体大她还是有所保留了,好在张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听方泠这么一说,他情知这娘们不太可能把自己的话说出去,忙顺着她的意道:“你的事着实令人万分惋惜同情。”
她皱眉沉默下来,好似在回忆痛苦屈辱的经历,过了一阵子她低声继续说道:“你被冤枉革去功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当今皇帝朱棣残暴多疑。
太子肥胖不讨朱棣喜欢,只不过他是长子、又生了个让皇帝喜爱的皇长孙,这才能坐在位置上那么多年。可太子并不得皇帝信任,又有汉王赵王窥欲权位,长期设法中伤,所以他名为监国实则如履薄冰。
你这事牵涉到礼部侍郎吕缜,恐怕与此中深有干系。不久前吕侍郎的女婿上朝礼仪出错,太子因为吕缜是礼部侍郎就没有责怪。
有人就向皇帝密报此时,皇帝怒而将吕侍郎关进诏狱,过了几日又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然后吕侍郎奉旨到南京做乡试主考官,便出了科场作弊案,前后不是很蹊跷?平安先生不幸被牵扯其中,变成无辜的棋子罢了。”
“这些…是真的?”张宁瞪圆了眼睛严肃地问她。方泠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张宁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户前。
他的手指轻轻地无意识磕着茶几,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腾”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得马上走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后会有期。”
张宁欲走却忽然有些疑惑她和自己说了一堆文事甚至自己的身上的命案却只字不提音乐,以为她被自己当众指责面上挂不住生气了,便开口道歉“先前我于音乐所言皆是我胡言乱语,其实我并不懂音乐,姑娘莫怪。”
方泠这才意识到还有这事,她本来就是冲着词来的,见他这么一说,反问道“自然不会,莫非平安先生以为方泠是小肚鸡肠之人?”
见她没有生气,张宁便走了,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转头在方泠的耳边飞快地低声说道:“你不适合在青楼…当今圣上也不能真的万寿无疆。”方泠心下默念着这句话,抬头看时,他的背景很快就消失在屏风后面,走得很急。
她看着那道屏风好一会儿,又急忙跑到窗前俯身瞧着河边的码头。这时日已西斜,黄昏将近,夕阳斜照在水面上反射着亮闪闪的光。天黑时方泠”接待”了一个大方的客人。
那客人进屋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沉声说道:“内阁差我到南京公干,同时左谕德杨士奇大人也有点事让我来办,今天旁晚才到。本想那时抽空见你一面,却见不到人,只好现在再来…一切可好?”
方泠道:“还不是那样,现在没人惦记着害我了,于大人不必担忧。之前我不知道你来了,旁晚时房里有客。他写的词不错,喏,就在那儿…人也挺好。”
客人走到案边瞧了一眼:“字是好字。”然后读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见,沉吟片刻便道:“有灵气,可惜没有气势和胸襟,纠缠于儿女之情,未免小道。”方泠辩道:“借女儿之事抒发胸臆者并不少见,这首词也可喻故人好友、贤士知己。”
“那倒也是。”客人也不争辩了。方泠又道:“他牵连了作弊案,肯定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贤士受不白之冤实在可惜,你可有什么办法让他恢复功名?”客人忙问:“牵连科场作弊案?你说的是上元县士子张宁?”
“于大人也听说过他?”方泠道。“岂止是听说,这次受杨大人当面密授,公干是借口,实则就是为他而来!”方泠惊讶道:“张平安这么大名气,连侍读左谕德杨大人都知道,还专门派你到南京来搭救他?”
客人沉声道:“如果没出那事,张平安不过是南京无数士子中的一个,仅此而已,在地方上有点才气哪里就独独让杨大人看上了?
这回主要是为吕侍郎而来。之前吕侍郎因为朝堂礼仪那事进过一次诏狱,虽然最后放了,但皇上和汉王赵王都怀疑他投靠了太子,至少能确定太子在拉拢他。
这回又出了个科场作弊案,便是火上浇油,不必严密的真凭实据,只需论证大致说得过去,吕大人坐实了贪官罪名。
就怕皇上以后又听到有关吕大人的闲言碎语,一怒之下杀了,国家岂不因此而损失一员忠良之臣?杨大人得知南京发生舞弊案,恰好我当时有公务启程南下,他便口授我密查此事,定要找到真凭实据。
不料还未到南京,就听到张平安的事,此人危也。你先别想着怎么恢复他的区区功名,保住命再说。”
方泠紧张道:“前两天我也听说他被人从牢狱中抬回家,流言九死一生,可他现在应该好了,今天还到咱们这边来送云锦图案。官府已经下文革去功名不治死罪,难道他们要…”
“方姑娘,你说呢?”客人皱眉道“官府办事就一定要光明正大明正典刑?之前张宁在供词上画押,牵强一点再收罗罪名也可以把他明正典刑,为什么放了?
一来判斩立决有灭口之嫌,二来死罪需要朝廷复审,诸多周折。因此他们才将张宁弄了个半死不活,只想他回去之后才断气,书生身体羸弱不适牢狱之苦而病亡,也是说得通的。
哪料他没几天就好了…此事我也没想明白,按理他们不应该出这样的纰漏才对。不管怎样,疏忽已经出了,别人定会设法弥补,而且弥补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方泠若有所思道:“难怪张平安一听我说完此案的牵连,马上就急冲冲地跑了。他也预见到了危险?”“恐怕是这样。”
客人再看了一眼案上的词“此人应该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尚是可造之材。真正能考上进士的也不是死读书就行的。”方泠坐立不安地说:“平安这么危险,大人赶紧想办法提醒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