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胡滢无意间脱口了一句,主要因为他在朝里正想着于谦,这里燕若飞又提起。燕若飞镇定地重复道:“礼部主事于谦。”“哦…”胡滢若有所思的样子。燕若飞见他有兴趣,又道:“前些天还有一件事,因为很小,我就没有说。张宁去拜见吕侍郎那天,杨士奇的女儿罗么娘在聚客楼设宴,单独见了他。”
他讲述事情的时候从来不夹杂自己的想法,这一点胡滢倒是很赞赏。胡滢一听自己也会猜测莫非这两个年轻男女私结情意?
但他也纳闷:张宁是怎么和杨士奇的女儿结交上的?上次罗么娘和张宁一起到北京,胡滢却是无从知晓,他也没想到杨士奇会派自己的女儿去办事。
胡滢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了。以后你的人不要再监视太密,大概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行,被人发现了不太好…万一以后东宫莫名多出一个对家来,岂不是无事找事?”
“是。”胡滢站了起来随口道:“上次从杨士奇那里听他提起张宁这个人,我只是按常例稍微查一下,其实永乐十年之后混进来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也怪那张宁生得巧,刚好二十一岁,又是南京人,未免让我多一点心。”***
过了两天,在锦衣卫府院里腾了一处楼阁出来,胡滢选的几个官和一批书吏就进驻了,弄出来的阵仗有点像现代的专案组,有胡滢的助手,还有三司法的人。
地点选在锦衣卫衙门,不仅为了提审犯人方便,用起人来也好办、当场就可以让锦衣卫指挥使派校尉办事。
这锦衣卫的差事,什么缉拿盗匪暗查敌情民情都是副职,他们最主要的对象是当官的,朱元璋设立之初就是为了清理自家门户…通常时厂卫是什么玩意根本和普通老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基本不会去管民事案件也不过问百姓过日子。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部和官员对着干,除了镇抚司锦衣卫校尉有时候也会作为保镖去保护皇帝的亲信大臣。
锦衣卫作恶应该不假,不过名声能那么臭多半是掌握舆情的文官太恨他们了有夸大的嫌疑,比如后来的士大夫一篇《五人墓碑记》影响非同小可,几百年后的教科书上都有。
胡滢把办事处的人员安排妥当,这才传人把于谦叫到自己的书房来。作为尚书他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处理案牍和会客,甚至里面还有一张床可以睡午觉,真遇到急事的时候,楼上还有一个套房吃穿住设施一应俱全,可以不回家直接蹲在衙门里专心办事。
书吏听胡滢咳嗽得有点不自然,便知趣地拿起茶杯出去了。“下官参见胡大人。”于谦抱拳行礼,在上峰大员面前也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品级相差太大,胡滢便坐在椅子上点点头回应,说道:“于主事是仪制清吏司的?”于谦道:“回胡大人,下官正是仪制清吏司主事。”
“仪制清吏司有两个人。”胡滢不想在这里和于谦谈得太久,便尽快切入主题“皇上下旨会审钦案,各衙门都有人,老夫越厨代庖主持会审缺一个副手,于主事暂时将礼部公务放下,过来办这事。”
于谦听罢神色微变,拜道:“胡大人下令,下官敢有不从?”胡滢微笑道:“你自己意下如何?”于谦沉默了一会,他当然不愿意。
胡滢刚说完事,于谦马上就清楚他的算盘了,他不过是为了自己不得罪太子这边的人。为公于谦不觉得这事儿对朝廷或者东宫有多少帮助,为私他还真犯不着去靠胡滢来提携仕途,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意义不大,而且容易老鼠进风箱,何苦白白承担风险?
沉默让胡滢的神情有点尴尬了,目前为止他怎么也是尚书级别的人。这时于谦不动声色地说道:“胡大人,礼部司务厅也是两个人。”
言罢,于谦感觉这事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在心里说服自己:我绝无害人之心,张宁在礼部司务的位置上也干不成什么政绩,也许胡滢能提拔一下,既可以避嫌又多给他一个上进的机会。
再说案子有个人瞧着也不是全无善处。***胡滢派副手王启年去司务厅交代事情的时候,张宁如常正在办公。
收发室的工作能有多难,况且同僚黄世仁和那些书吏也没有为难他。只是长时间坐着看东西没活动,感觉冷飕飕的僵手僵脚,冬月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阴天更甚。
很多人家里已经开始睡炕,衙门里的木炭也分外到位,只是上头说为了节省物资要腊月才开始烧炭。
黄世仁是认识王启年的,知道这个添注官经常在尚书身边,见他进来,忙起身见礼:“王大人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张宁却不认识,不过见他打着白鹇图案大补丁的青袍官服知道大概是个正五品的官,官比自己大,自然不能坐着招呼了事,其实在礼部但凡是个官几乎都比张宁大。
目测这个王大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白白胖胖双下巴、胡须稀疏,很和气的样子,看着面善压力不大。
王大人道:“胡部堂要办一件公务需人辅助,平安明天就暂时放下司务厅的事,司务厅只得让黄司务一个人操持着。”
黄世仁没反应过来要答话,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估摸着在想:张宁这么快就要高升了?张宁问道:“不知下官能否胜任,唯恐误了部堂的公务。”王启年看了一眼厅堂后面的门:“借用司务厅的文案房,咱们里面说。”
张宁遂向黄世仁微微一拱手,便和王启年一道进了文案房,里面没人的,全是一些架子、分门别类地搁放着文件案牍。
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俩人便站着说话。王启年道:“皇上把一桩钦案交给了胡部堂,办事的地方就在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衙门你知道吧,咱们礼部西南那边、正对通政司南门。有三司法的人,礼部去的官除了胡部堂就你我俩人。”他说着从袖带里摸出一份文件递过来“你明天就不用到礼部上值了,直接去锦衣卫。
先看看钦案卷宗,审案过程的记录以后也存放在内。但是有的东西要带回礼部、放到密档室,不必知会三司法,胡部堂会直接奏陈皇上。”
“是…”张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但既然是尚书的命令,也只能应了。王启年道:“就这个事,到时候有什么问题咱们再说。”
出来后,王启年也没在司务厅多留很快就走了。黄世仁见人刚出门,就满面羡慕的笑容抱拳道:“恭喜平安啊,你怕是高升了!”
书吏们也纷纷附和,花花轿子抬人反正动动嘴皮子。“误会误会,王大人那边办事缺人,只是叫我临时办差,哪里谈得上高升?”
张宁忙摇头道。他无意间想起那个在乡试前夸口必中解元的张宁…自己当然不是喜欢当众炫耀一定要高升的人。黄世仁好奇地问他办什么差,张宁只说大概管文案之类的事,暂时还不清楚。
众人见他兴致不高的样子,说了几句也就罢了。接着办公,闲时聊几句,混到酉时大家便相互告礼,散伙各回各家,小官的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枯燥。
张宁和往常一样骑着毛驴回黄华坊竹桃巷的宅子,刚走到驴市胡同口,就碰见了罗么娘。除了她还有一个“老乡”左眼大右眼小、眉毛成八字的家伙,不是张宁老家的邻居王振是谁?
王振同是上元县生员,但张宁和他交往不多,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上回在自家巷口碰见,他拿根糖萝卜逗一个小孩让人家叫爹。王振才三十余岁的年纪,抬头纹很多,面相猥琐,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看起来脏兮兮的。
再看他旁边的罗么娘,白生生的脸干净秀丽,眉毛细长、红唇皓齿,虽然只是淡妆也是十分精致,红披翠袖装饰端庄得体。这么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罗姑娘…王茂才是如何与罗姑娘在一起的?”张宁并不掩盖自己的诧异。王振的表情看起来很沮丧,看着张宁身上的官服幽幽说道:“而今我是戴罪之身,张大人就别叫我茂才了,直接叫王振吧。”
罗么娘撇了撇嘴道:“张平安,你好意思接受人家于谦的人情!我是不想再理你的,不过王茂才是你的同乡,与我并无过节,我才好心带他来找你。”
这边王振说他戴罪之身,戴什么罪?那边罗么娘说她带人过来找自己。张宁有点糊涂,问道:“王茂才是如何找到罗姑娘的?”
罗么娘道:“上次不是替你写了封家书回去么,送信的人把咱们家的地址告诉你家的人了。王茂才要上京来,问了地址。他不知道你住哪里,只有来找我问。”“原来如此。”
张宁看了一眼王振,心说我和你小子以前话也没说几句,现在你倒是很熟的样子…不过呢在外地遇到了老家邻居,按照传统的处事观念也不好完全不管,毕竟周围的人会通过言行来评价一个人的人品。他便问王振:“王茂才是如何戴罪了?”
王振恨恨地说道:“李大婶家不是遭了火灾么,硬是栽赃到我的头上,说是我放的火。我要不是跑得快,早被拿到县衙牢里去了。”张宁顿时愕然:敢情那天晚上的大火,是你放的?!
要说栽赃,李大婶家在官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反倒王振是个生员,在官府有话语权的人物,普通百姓扯官司根本不是生员的对手。
上元县知县平白无故为何要栽赃一个生员?知县嫌自己当官当得太顺利不成。一个生员在白丁面前输官司,无非就是证据确凿有口难辩。所以张宁判断那场大火肯定是王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