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张居正,辛辛苦苦一世抱负的一条鞭法,死后不久就化为乌有。张宁或许受了这个时代的士人心理影响,又是矛盾的,接着便目光闪亮口气一变“不过人们回顾前事时,若能不说‘可惜当时如何如何’,而变成‘幸好有某某如何如何’,这当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赵二娘摇头道:“东家和我说那么大的事,我却是不懂呢。不过要我说啊,您有本事做官,能给咱们这院子里的人提供干净舒适的屋子、衣食、还有零花钱,咱们都过得很好,就很有‘意义’了。”
张宁认真地想了想,使劲点头道:“这句话不错,很实在。”人都是想过更好的生活,这是本能没有什么错。张宁见识过这个时代普通市井之间的百姓生活环境,赵二娘出身应该就是类似那样的地方或许还不如,毕竟当时张宁看到的扬州本身就算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了。
后来她做密探也许拿到手的钱比现在多一点,可过的什么日子。更加干净整洁明亮的居住环境、衣食层次、体面等等,都是人们想要的。
他说了两句话,便把毛笔放下来,拿起草稿一字一句地通读起来。奏章要修改几次再誊录下来,少点错别字写得工整,起码能给皇帝一个好印象。***奏章修改润色誊录之后,字迹未干,张宁便拿起来吹了吹,有模有样地默念起来。
赵二娘见他津津有味的样子,也好奇地一面扇风一面把头伸过来瞧。这时徐文君走到了书房门口,张宁转过头,听她说道:“刚才门口的陈大柱到账房来说有人在门外想求见东家。”
“帖子呢?”张宁随口问了一声。徐文君说:“没有帖子他带了话,说是东家的同乡,还向您借过钱。”
张宁想了想恍然明白是谁了,主要这两年结交的很少有拮据的人,问自己借过钱的也就只有那个做了太监的王振,而且也是同乡。他差不多猜出来来人应该就是王振。对王振这号人,张宁本心不是很想和他打交道,何况现在身份上又应该避讳…
只是张宁也明白,宁肯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理儿。他便问:“大柱是怎么对访客说的?”徐文君歉然道:“我忘记问了。”
“这样办…”张宁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问大柱,如果大柱没有透露出我是否在家,你就让大柱给那个客人说:东家沐休假出去访友了。不然就把人带到外院客厅,再进来告诉我。”
文君听罢便走了。那名叫大柱的小厮是礼部派的杂役,张宁也没注意是否机灵,他还是信得过文君一点,至少头脑清醒。
等了一会儿,徐文君便进来回禀说客人已经走了。张宁对看过几遍的奏章已经失去了耐性,心里忍不住就琢磨王振又来找自己干什么。
借的钱已经还了、所谓同乡之谊也不是多好,极可能是替王狗儿办事的。因为上次王振来还债,就打探前年胡滢北上面圣的事由,张宁至今还记得。
他实在不想再牵扯进那些破事里去,对于这种窝里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伎俩、又斗不出什么成就来,张宁从来就觉得毫无意思。这回不见王振也是对的,最好和这些人保持距离。***
不料第二天下值途中,陆续和同僚分路后刚走进正觉寺胡同,一家酒楼门口就斜地里跑出来个短衣后生拦住了他。后生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出来,拜道:“您是礼部主事张大人吧,您有个姓王的同乡让小的请您进去一叙。”
张宁愣了片刻,最后还是只有无奈地从驴背上跳下来,接了那张纸,看也不看就揣进怀里。指着驴子道:“你先找人给我拴坐骑,再带我进去见人。”王振竟然在半道拦住,事儿做到这份上如果还不给面子,就太明显了。
也罢,就应酬一下,自己不是随便能给人忽悠的。穿过大厅、上了木楼梯,那后生将张宁带到了一处用折叠式屏风隔成的小间里面。王振见状就放下酒杯站起来拱手道:“我在这里等平安兄,一时无趣先喝了两杯,实在失礼。”
张宁随意回了一下礼:“哪里哪里。”王振笑道:“也是,今儿又没外人,咱们乡里乡亲的也不必拘谨,平安兄请坐。”圆桌子上摆着四五样荤素搭配的小菜,王振伸出手来:“咱们边吃边谈。”
张宁见面前的酒杯里满着,就端起说道:“我陪王兄喝两杯,东西就先不吃了,早晨答应了家里的人要回去吃晚饭,一会儿里外连着吃两顿,真怕撑着,呵呵。”
他这么一说就暗示有什么话赶紧放,放完那啥我还得回家吃饭。王振是个生员自然听得出来弦外之音,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低声说道:“我急着见你,实为替你这个同乡着急。”
“哦?”张宁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王振便小声说道:“宫里头有些事儿外面肯定不清楚,不过我干爹在司礼监就不同了。听说过司礼监的海涛吧…对,就是常常侍奉皇爷左右的那个人,你没见到也肯定听过,大臣们都认识。
海涛把压在司礼监都要长灰尘的老折子翻出来捅到了皇爷面前,就是上半年弹劾你的身世那份折子,他还在皇爷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些坏话。”
张宁疑惑道:“这倒奇怪了,我和海公公根本不认识。朝里的官那么多,他是怎么盯上我这个人的?无冤无仇又为何要谗言我?”
“平安兄真别不信,我怎会说胡话诓你?”王振摇头道“前阵子你不是去南京迎皇爷回来登基么,皇爷上次在暖阁内还专门问过‘张宁上过表没有’…当然海涛谗言并不是因为这事儿。”王振说着说着就左右顾盼,生怕有人在偷听似的。
其实这小间里两边是不透风的墙,外头是一扇折叠屏风。要偷听里面说话把耳朵贴在屏风上可能也听不清楚,何况外头人来人往的有人把贴屏风上多招眼,王振不是有个小厮在外面么?
他挪了个位置,几乎想和张宁贴耳说悄悄话,面相长得又丑实在有点难受。他便这样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事儿要从皇爷召见胡滢说起,当时在场的就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海涛,谈话的内容无从知晓。
然后有个先帝的嫔妃叫王美人本来应该殉葬的,海涛把她关了起来,过了一阵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事儿应该是得了皇爷的首肯,不然海涛也不敢干。
因此干爹料想海涛在搞什么阴谋,海涛目的就是借机陷害干爹…我私下觉着,既然有胡滢掺和,极可能是关于太宗驾崩的疑点…”
张宁听到这里,大概搞清楚了司礼监那两个大宦官在内斗。海涛曾是朱瞻基用过的人,而王狗儿在洪熙帝驾崩后又立过功,俩人在争权。
现在的朱瞻基登基后,大有重用宦官加强宦权制衡各方的迹象,掌握司礼监是非常诱人的权柄。张宁便皱眉道:“可这些事和我有何干系?”
王振道:“因为干爹也不知道当日皇爷和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具体怎么扯上关系也不太清楚,兴许是海涛拿平安兄试皇爷的心思。”“纸包不住火,我的那事儿就算海公公不说,也可能在其它场合被皇上闻悉。”张宁道。
王振道:“现在咱们要紧的是搞清楚胡滢前年去北征途中面见太宗,究竟想说什么。而现在胡滢对皇爷说了。只有弄明白这一点咱们才能知道海涛究竟要怎么布局阴谋。
平安兄,你想想如果海涛在皇爷身边得势了,你自个有好日子过吗?海涛这个人只要陷害了你,就不会给你机会报复!”
他见张宁坐着不动声色,又劝道:“我干爹和海涛不同,他老人家是厚道人。平安兄和胡滢关系匪浅,干爹想让你设法打听打听,到时候能破了海涛的奸计,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从去年裁撤采访使之后,我便不再过问那些事儿,和胡滢的关系也没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王公公所托恐怕张某实在无能为力。”
张宁一副无奈的样子,随即又打了一句官腔“况且当今圣上是英明之主,如果仅仅是谗言不一定能管用,最终还是要皇上圣裁。”
王振一脸不高兴道:“平安兄不信我的话,那便自个等着瞧,瞧那海涛的谗言管用不管用!依我料想,这么下去,你迎驾好不容易立的大功都是白搭!”
张宁正色道:“我出仕为官并非为了立功升官,至于别人怎么说,嘴长在人家身上,我有何办法?至于宫闱中事,我更是无处插手,无心亦无力。”“言尽于此,其中干系平安兄应该能掂量。”王振叹道,站了起来。
张宁从酒楼里出来,心情已糟糕到了极点。他确实不是个心理素质太好的人,情绪比较容易受到外物的影响,完全做不到古代圣贤说的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不过婉拒王振应该没错,身世确实是一个硬伤很难办。可要是因此又陷进宦官争权的漩涡中,那真是越整越深,到时候要被网在里面。
而目前的局面虽然不利,却还没严重到走投无路。身世有疑点,可仅仅是疑点,不能说建文四年出身在南京的都是遗臣后代吧?
加上和杨士奇的关系…张宁估计朱瞻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朱瞻基很看重杨士奇,不会愿意轻易失去这样一个重臣良辅,更不想和杨士奇造成君臣隔阂。
所以张宁断定皇帝不会毫无必要地把自己一下子打进地狱。但要得到重用进入宣德朝班子的核心可能就没希望了。
风中隐隐传来了正觉寺的咚咚木鱼声,叫人消沉。张宁叹息了一声,想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业,正如古人所谓的实现抱负,看来是希望不大了…不过等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又想起了赵二娘说的那句“实在话”能让身边的人好好地活着,哪怕不那么风光只是默默无闻,其实也是同等重要的、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