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色渐渐黯淡的时候,山谷中的歌声和铁石撞击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干了一天苦活的壮汉们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饭。石场上免费为本场人员供应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会先吃了饭再回去,能为家里减少一份口粮。
采石场除了山坳里打石头的一片地盘,在山上还有一座宅子。和山坳里的简陋粗矿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房屋看起来也不太结实,墙壁多用竹编泥糊再涂以石灰,但是却要整齐干净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门坊是全部用石头建造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水凼坳采石场。
一个采石场除了需要壮丁劳力,还得有这么一个组织管理的机构,负责和联系“客户”、管理人事、酬劳分配、结交当地官吏等事,否则采石场无法有组织地正常运作。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是作为建文余党内外的消息联络点。这所宅子平时接待的人物各色各样,有要扩建地基的乡下豪强财主、城里来订购石料的各种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乡老里正。
如此正好让来往的关键人员混在其中很难让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来的随从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时不时还出来走走,照样平静无事。
白天还是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不过一到晚上就清静了。毕竟是在乡下山间不比城里,等采石场上的壮丁一走周围就死寂一般安静,附近的农户又歇得早、灯火都少见,偶尔有一两处亮着灯光的地方,为了节省灯油本来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无,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檐下走了一会儿,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围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见张宁的时候,是在桃花山庄,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静的夜带着几分恐怖。可是今晚却比在桃花山庄那晚更加难熬。她也怕鬼怪之类未知的东西,但恐惧并不可怕,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就像现在…
也许孤独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熬的是连个能相互牵挂的人都没有。平日里喜欢调笑的桃花仙子,现在也笑不出来了,脸色在刚刚入夜升起的薄雾中显得分外苍白。
薄薄纱巾里的眼睛也流露出压抑的伤感情绪来,与左脸上的疤痕相应相衬,一时间她的一张脸好像多了几分凄凉。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这时候恐怕正期待着怎么到常德府和张平安鱼水合欢,哪顾得上惦记自己呢。
还有张宁,自己在他的心里怕是根本没什么分量,就像他结交过的许多人一样,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个熟人说得上话,没事怎能想起?
郑叔叔说得对,无论怎样还是要成个家好。桃花仙子心里堵得慌,难受了好一阵,见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气又冷飕飕的,不如早些睡觉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转身往回走,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是她的随从。随从今晚一直跟在身边,她竟然把人完全给忽视了,回头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随从姓施,没大名,人称石头。孔武有力的一个年轻汉子,长脸厚唇,在桃花山庄时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认识有好几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便一改上下态度,和气地随口问道:“这两天为你收拾房间的小娘,长得如何?”
石头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过娃。”桃花仙子一听笑道:“哟,你早就和人搭上话了?连这都问清楚啦?”石头摇摇头道:“俺看出来的,没生娃的婆娘屁儿翘的,生了娃的屁儿扁。”
桃花仙子听到“屁儿”这个词,忽然觉得有点刺耳,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了解石头,本来就大字不识的人,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她便忍耐下来,俩人沉默了许久,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这两天咱们又没事,说点闲话不要紧的。”
石头愣了愣又道:“庄上的东家待人好,顿顿打牙祭,就是肉里头盐巴放得多。”“哦…”桃花仙子一脸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着,晚上别睡太死。”
石头使劲点点头:“成!”桃花仙子进得门,回顾了一下房间,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轻轻摘开脸上的纱巾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只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她把脸贴进铜镜,就看见了脸上一道疤痕。时间长了疤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是伤口没长好,疤痕仍然非常明显,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条裂纹。
很快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就让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想起张宁,想起在桃花山庄的那一晚。
其实那晚也没干什么事,至于谈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事经过时间的洗刷回头再看真的不算什么。
不过那晚的一幕幕场景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怀念那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怀念那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怀念放在木头饭桌上的朦胧灯火,怀念黑漆漆院子里的那颗大树,还有没开花的荷叶…
或许,真正让她难以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时桃花山庄几乎就只有两个人,他别无选择只有和自己说话,只有和自己相处。没有别人,没有比较和争取,若是世上仅有两个人可能反倒更好吧。
***正道是春宵苦短,初春的清晨冷飕飕的,就算孤枕被窝也叫人恋恋不舍。桃花仙子习惯性地一清早就醒了,可一想到起床后也无事可做便懒着不想起来,懒在被窝里一会儿又睡着了。
照这么过日子,她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再次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被人叫醒,她便拉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地说:“不吃早饭了,别管我。”
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都中午了还吃早饭…你怎么还在睡?”桃花仙子很快听出来好像是方泠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湖广常德府,和方泠分开了的,心下顿时纳闷,便掀开被子一瞧,只见一张笑盈盈的美人脸,不是方泠是谁?她惊讶道:“方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方泠道:“你走了不久,我把春寒梨园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到常德府来了,设法联系上了郑叔叔。郑叔叔正有事要找我们办,就一起到这里来找你。”“他人呢?”
桃花仙子看向门外。方泠掀掉她的被子:“起床再说,郑叔叔在客厅里等着。”桃花仙子瞧见外面的太阳,果然快到中天了,便飞快地起来穿衣梳头,又叫人打水洗漱。
从起床到整理好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在房间里瞧着她打扮的方泠忍不住轻轻说道:“女儿家可千万不能懒,照你这么收拾,天生丽质也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
“天生丽质,算了吧。”桃花仙子随口回了一句,手指下意识轻轻摸到自己的左脸。很快她又假装是伸手拂弄鬓发,将手顺势向左鬓抚过,她实在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脆弱。收拾整齐,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间,沿着屋檐向客厅那边走。到了地方,果然见郑洽正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
三人见面又唏嘘寒暄了一阵,眼看到午饭的时间了,郑洽却交代庄上的人先不送饭过来,又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换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叫几个随从守在外面。桃花仙子一看这阵仗,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不过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然后要你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差事。”郑洽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招呼道“稍安勿躁,坐罢。”桃花仙子和方泠便依言入座带着好奇心静待下文。
俩女子坐一块儿,桃花仙子的美貌实在和方泠没得比。并非桃花仙子的相貌差了多少,只是那身打扮实在乏善可陈,头戴一顶巾冒、士庶男子常见戴的帽子,两耳各垂一块乌纱巾轻轻遮掩住脸颊。
虽然两边侧脸都遮住了,但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遮掩左脸的伤疤,这帽子的造型之丑,形状宛若北方百姓爱戴的狗皮帽。
因为戴了这顶帽子,身上也就只好穿男服了,一身宽松的月白本色直缀,连同女人天生的身材曲线都掩盖了个彻底。
而方泠则是截然相反,她身上又素又普通的襦裙,和平常人家的女子仿佛没有区别,但裁剪之合适细节之精致绝非一般妇人具备的,那微微闪亮的指甲、精致的唇红、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将素色点缀出雅致,浑然一体,内敛含蓄而精妙。
郑洽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自不多言,只用长辈和上峰一般严肃的口气说话,声音却放得极低:“对这个消息情知的人名单都要上奏,所以你们未经允许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她们听罢都肃然点头称是。郑洽这才低声道:“我们已经确认湖广巡按御史张宁正是建文皇帝第三子…”方泠一听神色骤变,颤声道:“郑叔叔是说平安本来姓朱,是皇子?!”
郑洽点点头,遂将姚姬夫人如何将张宁抱养出去、又如何相认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张平安受伪朝之命、负责巡查辟邪教底细,及是宣德即位后监视我们的重要人物。
但由于他的真实身份,他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所以我们与张平安保持联络极为重要…你们的第一个差事就是作为联络人留在张平安的身边。
全权负责此事的人是辟邪教教主姚夫人,今后日常奏报都和姚夫人联络,偶尔可以和我互通书信。办这个差事的人十分重要,上峰多方考虑才决定选你们二人,望你们将差事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