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们俩谁都无法淡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要来的人仍然没有来,陈茂才已经回头看门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张宁陪他装笔却更加专业,他连头也不回,也不说。
要来的人不来,他也是没任何办法。仅凭张宁和陈茂才两个文人,在苗军大本营里连寸步都难行。果然这种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妇人的么?还是白凤娇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见几个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陈茂才坐不住,将一粒棋子随手放回棋盅:“晚生去问问出什么事了。”“我和你一起去。”
张宁道。俩人刚出门来,一众青白布包头、胸挂皮甲,带兵器裹绑腿的苗兵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问:“贵使身边本有十余随从,去哪里了?”另一个冷冷道:“礼馆那边走水,有汉人趁火杀了人,定是那些随从。”说罢叽里咕噜地向苗兵说了一通话,猜测可能是要限制张宁等人的自由,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张宁已经估摸了当下的情况,桃花仙子等人不知道张宁还没走,按照约定计划已经动手。他当下便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我们到房里等候苗王的决定如何?”
那会说汉话的苗将向房里瞄了一眼,点头道:“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等着。”二人重新回到房间,这下门口多了一众携带兵器的苗兵守着。陈茂才与张宁面面相觑,然后叹了一口气。张宁指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没分出胜负,我们把它下完?”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说话声,土话听不懂,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张宁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带着紫笠以纱掩面,虽看不清脸却能让张宁认出来,正是白凤娇。
两个苗女走进屋来,白凤娇身边的人随即把房门给掩上。白凤娇一把撩开紫笠前面的纱巾,一脸歉然道:“我来晚了。
一早父王就传我过去,被训了一顿,没法脱身。如果是别的人我自然能借口离开,但当时父王生气,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却一刻也没忘今天的约定…你相信么?”
张宁点点头道:“我相信。”白凤娇又不知道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么预谋。
“你真的相信?”白凤娇认真地看着张宁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怪罪和不满。但张宁却和气地说:“你没有理由会害我,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况且白姑娘现在不是来了么?”
“我…”白凤娇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这个女子,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的诺言没有实现的事上,却忽略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张宁阴谋杀了明使。
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她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抬头看着张宁:“现在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张宁沉吟片刻道:“我的那些属下,做得任何事都是受我的指使,麻烦白姑娘帮忙暂时保全他们,别让他们受到伤害。苗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应该首先冲着我来。”
白凤娇二话不说,就吩咐了身边的白妱几句,她故意用汉语吩咐道“小妱,你赶快去问问捉拿刺客的是哪个部族的人,如果是认识的头领,就传我的话,让他们好生对待被抓的人,等苗王的裁断。”
白妱应了一声,立刻开门走了。“我去向父王求情。”白凤娇又道,她想了想又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陪你,不能让别人伤害你…我没有背叛你!”
张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白凤娇抬起头来,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轻咬了一下朱唇,开口正待要说什么。
不料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苗人站在门口弯腰说了一通话。白凤娇便站在原地,翻译道:“父王叫人带你去中军见面。我和你一起去。”***卢溪治所官衙的大堂上,一个头发用布包成锥形穿对襟红大衣的老头正坐在公座上。
桌案座椅门窗和墙边放的仪仗都是汉人的东西,背后的牌匾用汉字写的“明镜高悬”仍然挂着,而座位上却坐着一些与环境完全不搭配的人,场面说不出的不协调。
上位坐的老头正是自封苗王的白叟,下面一干人有龙大虫家、石家、麻家、廖家等大族的头人和重要人物,苗军最具权力的人物都齐聚一堂。
平日这些人一坐到一起议事,人多少不得争得面红耳赤,但今天反而显得很沉默,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白叟之女。若不是白凤娇从中通风报信,朱雀军来的“三皇子”根本不应该知道苗军和明使在私下谈判,加上有消息这两天白凤娇和朱宁来往甚密。
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认为谋杀明使耿怀远的同谋就有白凤娇。事至如此,就连主张和官府议和的龙大虫都不想说什么得罪人了:那白凤娇是苗王白叟的女儿,公然指责白凤娇的不是,不是给苗王难堪么?
此时苗军是许多家族部族的联合,但白叟仍然是最大的一支,同时受所有部族的拥戴,龙大虫还不想和白叟产生矛盾。
还有一些人,和白凤娇的关系更是牵扯较多。比如石家的族长,本来就是前任石田的养子、石田的养子不只一个,若非白凤娇在白家和石家中替他来往说话,根本不可能继承家族的土地财产。
所以就算白凤娇做错了什么,头领们都不愿意说道,只等着白叟自己管教。白叟脸色铁青地坐了一会儿,总算开口表态道:“本王会把小女关起来,不让她再和汉人来往。”
气氛顿时就活络起来,头领们纷纷赞赏苗王的英明。大伙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不赞同苗家的女子和汉人有什么瓜葛的,长期的民族隔阂,让人们都比较排外。
白叟得到了众首领的认可,当下便趁势说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大明成国公的军队正在向龙头寺方向进发,距离已经不远了。
现在他们的使者又死在了苗军营中,本王认为与官军议和已不可行。决定与高都县的朱雀军议盟,一起对付官军的此次进攻。”
众人陆续附和,三言两语就让大部分头领心服口服,白叟再次在苗人中竖立了自己的权威。接下来有人更说朱勇和朱宁有仇,可能先进攻高都,放走朱宁让他和官军火拼对苗军有利。
万一官军先进攻卢溪,就让高都的朱雀军在后面策应,议盟总是有好处的…***古道上腾起黄尘,张宁等十数人踏上了回高都的路。路边的旱田荒芜,水田里除了水只有稀稀疏疏的杂草,辰州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兵祸,许多土地都误了农时。
可以想象,一户普通的农户如果一年没有收成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今年的饥荒已在意料之中。
荒芜的原野中,忽然隐隐传来了一阵歌谣,张宁听得真切,正是一首叫《山坡羊》的调子“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听得惆怅,转头想看看是谁在唱,但战马飞驰,路旁的草木土石都像快进的影片图像,看不太真切。
而那歌谣也渐渐消失在匆匆的赶路之中。惆怅之余,不经意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白凤娇见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没能说出来。张宁偶尔忍不住会想,她当时会说什么?
***惆怅也好、怀念也罢,都挡不住战争的脚步。张宁一回到高都,立刻开始了战争的准备。因为朱勇的主力已经到达了龙头寺。
龙头寺,在辰州和高都之间,相对于高都县在沅水上游,南岸。朱勇可以利用沅水顺流运送粮草物资,然后马步陆军轻装进击高都城,如果他赶得急,一天就可以兵临高都城下。
张宁完全可以确定,朱勇的兵马插在中间,肯定会首先对付朱雀军。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放弃在卢溪的大好局面,把军队开到永定卫城。到头来,苗人起到的牵制作用实在有限得很,与官军这一仗是怎么也躲不掉的,而且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所幸的是,苗人总算没反过来对付张宁。参议部所有成员以及顾问周梦熊,还有军队的将领左哨千总韦斌、右哨千总姚二郎、八个大队的百户官,都到了县衙里议事。
张宁翻看新近勾画出的高都县及辰州的山川形势图,朱雀军所在的位置,北是永定卫和慈利等三县、西为辰州及朱勇军主力所在、东是常德府等重镇…
而东南面一片空白,没画出来,不过他知道那片暂时没接触到的空白才是湖广真正的重镇,长沙。
再跑已经没有意义,朱雀军没有长久的地盘,时间拖得越久实力悬殊会越大。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作为参议部的长官,徐光绉照着从各处整体出来的东西正在向在场的人念:“我军计有左哨五大队、右哨三大队,将士人数约一千二百人,马四百余匹,铁甲、长短兵器、弓弩箭矢充足…
另有火器,火枪四百八十余杆、炮一十一门。龙头寺朱勇军号称一万,但根据探报,实际人数约六千,其中有大量骑兵。
以官军从永定卫南下的行军速度,应该没有携带火炮,装备有火器以‘神枪’、‘手铳’为主。铁甲装备较多,步骑以长枪、弓弩为主要兵器,并有腰刀、藤牌、钩镰枪、斩马刀、戟等兵器…”
和老徐说的差不多,张宁通过多次和官军交手,以及对朱勇军的长期打探,实际对官军已经了解得不少了。
湖广这边的卫所兵,战斗方式还是以肉搏为主。明军主要远程武器不是弩,而是弓,但因为内地这些年疏于训练,实际能用好弓箭的士卒并不多。至于火器中的神枪,是管状武器里面装填火药和箭矢…气密性可想而知,射程和威力也就不难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