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的政见坚持很重要,如果朝三暮四一天一个调子,无疑会给人不可信任的印象。杨士奇就是一直抱着反对裁撤长城藩篱的政见。
“无论是今番的内乱,还是此前要休养生息,都是一时的局面。但燕云武备是事关大明长治久安的大计,圣人不可不察。”杨士奇正色道“汉费尽天下钱粮,置朔方。
唐失西域,数度重置安西四镇。宋失燕云,数百年念念不忘。盖因国家安危不能系于一线,须向外拓土以为纵横之势。我太宗北迁都城,以天子守国门,燕地已成大明根本之地。
岂能将国之安危全系于燕山和一堵高墙?臣不主张圣人再兴大兵,但人穷不忘读书、国平不忘讲武,国之安危不能儿戏…”杨荣没有与杨士奇争锋相对吵起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调宣大精兵,东面至京师都空虚了。”
杨士奇见状也不好再继续反对,言辞太激烈了,反倒给皇帝不好的印象。毕竟杨士奇和“湘王”是有过一段不浅交情的,差点变成了一家人。
“目前的神机营前锋不宜过早调动到荆州。”杨荣暂时搁下刚才的议题,转而谈起具体的事“过早去荆州,容易暴露朝廷的用兵意图,等到四川兵快到了再调动,能让反贼措手不及,或许打开江防正好从荆州…”
皇帝欠了欠身,杨荣忙停下说辞,站着向上方弯下腰。朱瞻基开口说道:“就依杨荣所议,各部尽快操办。宣大的兵暂不动,随后再议。”
朱瞻基只说了两句简单的话,是立刻将达成一致的事施行,同时搁置争议。众臣心锐诚服地拜道:“臣等遵旨。”***没过多久,一道急奏到了扬州行宫,长沙城失陷。
朱瞻基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太多的震惊表现,反正一年多以来从湖广过来的消息就没有一件是好的,几乎都反贼势如破竹。
长沙府被攻陷也是几乎没有办法,目前湖广全省已经没有能打恶仗的军队,长沙这种重镇凭借的也无非是多年前修建的工事,兵是再无能战的,也无援军。大江以南,无数的府县、无数的“军户”或许能征调起来守城,但朝廷已经不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组建起一支军队出战。
唯一还有希望的,只有云南和广西那边的征南大军,他们一部分还在交趾越南境内,一部分在云南广西边界。朝廷也许能调动一部分,不过也说不定…国内裂土三方都是朱姓宗室,远在几千里远的边将边军恐怕很不想搀和进来。***
道观的建筑群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山间淡淡的薄雾之中,起伏的山脉间一丝风也没有,那屋顶的云烟也恍若静止不动。
周围没看到人迹,这里就像完全静止的一个地方。不过还是有声音,琴弦弹奏出的角徵宫商音调高低错落缓慢悠扬,在琴声的间隙,还能听到琴身木头被刮动发出的噪音。
除此之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时起时落的鹅叫,道观里应该喂了一些家禽。这就是朱允炆生活的环境。出道观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很难走,眺望是满眼的山林好似无数的囚笼阑珊。
不过在道观的院子里活动还是很容易,饶是如此,朱允炆连屋门都很少出,常年几不见阳光。
他只有极少的时间偶尔才会感到百无聊赖,因为作为一个饱受大儒教导的人,有太多的典籍可以研读,也可以亲自去为古文注释,这些都是他有兴趣的事。
偶尔一段时间对围棋感兴趣,也可以和太监曹参废寝忘食下棋。音律、书法、丹青…道观里还可以炼丹。生活少操劳,衣食无忧。但朱允炆显然过得很不开心,如果人可以像动物那样吃饱了就满足,那便好了。
无数的往事和让他羞愧的事时不时冒出脑海,让他饱受折磨。他常年不出门,无法开朗的心境又加重了这种心态。常常对他来说,时间就是静止的,今天和明天没什么区别。只有在感到安全受到危险时,才会有点感觉,充满了担忧和悲观。
他仿佛在等待某种时刻,又仿佛纯粹在混日子。五十岁了,他仍旧没有从年轻时的时光走出来,也许到老死也走不出来。
朱允炆本来是个心气很高的天之骄子,生为本朝太祖的皇长孙,这种出身的尊贵天下无人匹敌。后天是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受到了天下最高学问的老师的教育,文化造诣很高。
故而太祖用洪武年号,他就敢用建文为号。恢复汉家衣冠后一武一文,他要重振帝国,再奏盛世篇章,登上帝位后满怀大志,要大干一场…
但现实和理想总是相差甚远,登基不过四年,四年里大半时候还是在内战的状态,然后就被赶下了皇位。他有无尽的羞愧,有无尽的恨意,无论多么激烈的情感都不为过。他被一个看起来势力很弱的对手彻底打败,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这还没完,他眼睁睁地看到数以十万计的人因他而死,更多的流离失所。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他看到燕王文治武功,北征蒙古、南伐交趾,海上舰队纵横万里,百邦来朝,修撰《永乐大典》…
对手取得的辉煌的成就,就像每天都用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失去一切的朱允炆感到软弱、无力、无奈…他堕落进了一个静止的时空里,与世隔绝。
有时候他会沉迷于古代的典籍之中,废寝忘食忘乎所以,只有沉迷的时候他才能抛弃一切感到不再痛苦。人生,无论曾经多么荣光多么有前景,只要走错一步,就无法翻盘了,它显得如此短暂。
***但是最近几个月朱允炆不成天看书了,也很少下棋,他很关注湖广的战事,常常接见在外活动的大臣主要是郑洽,很有兴致地询问诸事,对湖广的格局了如指掌。
文表,朱允炆亲自给改得名字,这个人在湖广掀起了风浪,沉寂二十几年的建文余党又再次活跃。
马皇后曾多次在耳边吹风,说那个张宁是个野种,是姚姬的阴谋。但建文以前就不太信妇人的话,以前他只信士大夫的言论,现在有些改变、不过依旧保持不信妇人之见,太祖皇祖父说过的后宫不得干政。
朱允炆从多方打探,并让郑洽看过旧的信物,还让他观摩过面相,认为张宁是他的血脉可信度极高。而且退一万步看这事,就算张宁不是他的种,也不无所谓,只要张宁认就行。
野史流言里有说始皇帝是吕不韦的种,但嬴政就算统一六国之后,也没要改姓吕。放着尊贵的血统不要,他张宁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之前没理清的姚姬投毒案等细枝末节,现在在朱允炆心里都不重要了。他很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把现有的燕王后代推翻,这样至少能满足朱允炆心底的两大愿望:其一,报复燕王,朱允炆对燕王的恨意难以言表。
其二,若张宁能获得天下,他必须认祖归宗,朱允炆的名誉和皇帝年号会得到恢复,百年之后能入享太庙,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官方都不承认他建文一朝。勾践卧薪尝胆,终报国破家亡的奇耻大辱,勾践不必为以前受到的羞辱感到无颜。
朱允炆极度想看到自己一雪前耻的那天!这种情绪如此强烈,可称“朝闻夕死”如果今天看到了自己的耻辱得雪,明天就死,他死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
明皇室的血脉里仿佛一直包含着一种极端的成分,宁折不弯、不面对现实。这种状态延续到最后一个帝王崇祯,北京一破干脆上吊了事,首都刚破还有许多地盘就自杀的皇帝,仅此一位。
终明一朝都延续着这种极端性子,皇帝不愿妥协,不和亲不纳贡不和亲,根本不管当时现实如何也不管利弊。朱允炆也不例外,他在绝望的二十几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天不感到羞辱、不想着复仇,哪怕敌人是自己的亲戚。***
郑洽回来后,朱允炆再次秘密单独召见了他。在一尊神像前面,郑洽跪拜。太监曹参默默地把门关上了,这个宦官是建文在内最信任的人。
郑洽被朱允炆扶起后,便躬身拜道:“朱雀军攻占武昌府后,姚夫人在王府设宴庆功,通过一个细作据点给老臣发了请帖,臣去了。
姚夫人提出想让皇上重登帝位,号令天下。后来臣又见了姚夫人一面,试探出这不仅是姚夫人的意思,也是湘王的主意。”
“郑学士认为他们为何要让我出山?”朱允炆问道。郑洽道:“这些日子臣在湖广各府游历走动了一圈才回来,发现湘王的部曲多有收编卫所官军的人马,地方府县之治更是完全依靠投降的地方官。
臣以为这些人很不可靠,时间一长可能内乱。湘王要收拢人心,仅靠一个建文旗号是不够的。但若是皇上亲自登基恩泽天下,本就已经投降湘王的人就会思安、人心归附,朱雀军用武也更加名正言顺。”
朱允炆踱了几步,又问:“郑先生之意,朕若重登帝王,能振奋文表实力。而不愿出山,他们则可能陷入困境?”“正是如此。”
郑洽道。朱允炆道:“兵权实权都在文表手里,将来是否会对太子不利?朕一出山,恐难以再脱身…”“这…”郑洽忙低下头,不敢回答这一番问题。这种问题不是大臣能解答的,只有靠朱允炆自己领会,或许他已经领会到了。
“文奎和一些人可能不会赞同。”朱允炆直言道。郑洽拜道:“姚夫人并未要求太子同皇上一起去湖广。她们也知太子有些误会有些隔阂,所以明言可让太子提出一些要求和条件。”
朱允炆琢磨了好一阵,转身对郑洽道:“还是由你去见太子,他前月才刚从广东回来,你从中周旋。”“臣领旨。”接着郑洽没有直接见太子,先见了住在道观附近的几个人,然后才见到太子朱文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