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情大部分时候是淡定而有条理的,偶尔会情绪失衡,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早已懂得如何调节心情。
就像上次因为想报复马皇后的激动情绪,张宁相信她不会胡乱,事实证明她果然将此事按捺下去了,从此沉住气没有提及。
张宁见到她的面时,发现她正在摆弄一些好像草药一类的东西,拿着戥子正在称重。那种戥子是非常精细的秤,带有砝码等专门工具,一般是用来称金银或贵重香料的量具。
也不知她在捣鼓什么花花草草,要如此精细。“您何时做起郎中来了?”张宁玩笑道。姚姬提起笔先将什么东西记录在纸上,头也不回地说:“这么些天不见,我以为你早把我给忘了,今天倒舍得过来。”张宁道:“正有些事忙着,许久未向您请安,还请母妃别往心里去。”
“我正有事要给你说。”姚姬轻轻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举手抬足之间有股子说不出的气质,真是骨子里都是女人。
张宁只好先把自己的话忍着,先听她说叨。姚姬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近侍小月,侍女知趣地屈膝致礼,便倒退着向外走去。
那小月是服侍姚姬起居的近侍丫头,连她也给支开了,不禁叫张宁留神起来,估计是什么要紧的事。她转身走进暖阁,拿出一份卷宗来放在桌子上:“你瞧瞧。”
在张宁阅读上面的名单时,她又接着说道:“酒桌上有一种酒令,叫虎棒鸡虫令,你不觉得很有意思?我挑选了一批人,分批布置在各地打探消息,这里边有个联系号令,就像酒令一样…
每一个地方的布局主要由四种人组成:第一种自然是密探,负责打探军情消息,密探在最前面也是最容易被抓的,但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知情,所以就算有人被抓也危及不到旁人。
第二种是定期派往当地与密探单线联络的使者,只有使者能找到密探,反过来就不行。第三种便是据点,负责派出使者收集消息,以及向内侍省禀报等诸事。
第四种是监事,直接向内侍省负责,其它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监事不用自己去打探情报,故风险较低,目的是为了在使者被抓时及时向据点预警,除此之外在更糟糕的情况、据点被官府查获时,可以让内侍省及时知道消息。各部分之间层层节制。”
张宁听罢一时间感到十分欣慰,因为上次川军到荆州的军情迟迟不知,他就在姚姬面前提过一次,不料她就上心了,开始实办此事。
姚姬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这些人一年半载只能探些路人皆知的大事,更多的消息恐怕是无能为力。再能耐的密探,要混进公门,肯定是需要时日的,或者诱降有价值的人也是细活。我们的人刚刚向天下各府铺开,暂时很难有所作为。”
张宁点头称是:“凡事都只能循序渐进,您说得很有道理。”姚姬不动声色地小声道:“不过建文君手下的人,控制着好些隐藏很深的据点和细作,这些人如果为我所用,便是现成的了。”
这时张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王狗儿。他左右踱了一个来回,稍作犹豫,便对姚姬说出来:“我知道朝中有个大太监叫王狗儿,是‘父皇’安插在宫里的细作,不知道藏了多少年了,现在王狗儿高居司礼监掌印,参与朝廷军机。”
“司礼监掌印是建文君的人?”沉静如姚姬也顿时露出了惊诧之色。沦落如朱允炆这样的皇帝,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树根长得还是非常深的。
张宁点头道:“我知道王狗儿的身份,是三年多以前,那会我还在朝里做官。当时仁宗(永乐的长子洪熙帝朱高炽)刚刚驾崩,宣德登基,对其皇祖父永乐帝之死存疑,认为是被内奸毒害。
而宣德的亲信太监海涛想借机整死大太监王狗儿,便欲栽赃嫁祸。正好我正在胡滢手下对其中暗查知道内幕,出于一些迫不得已的考虑只好勾通王狗儿,帮了他一把。
在此过程的中我便判断出此人是建文布置在宫里的人,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阴,王狗儿后来竟爬到了高位…当时王狗儿却不知我的底细,但现在我打旗号起兵天下皆知,他肯定已经想明白三年前的事了。”
***王狗儿作为一个无家无后的太监,在一个更加合法的朝廷里做了二十几年宦官,现在又身居掌印之职,很容易揣测他的心思,恐怕已经不想做卧底了。
他没法摆脱建文的控制,最大的顾虑应该是建文帝掌握着反制措施。双方一旦闹翻,这边极可能将王狗儿的底细公诸于世。因为王狗儿起初是从建文宫里挑选出来的人,可能还有一些真凭实据握在建文的人手里。
就算这些凭据因为时间太久无法准确证明他的身份,但王狗儿作为宣德帝身边的重要人物,甚至关系到皇帝本人的人身安全,信任是极其重要的因素,一旦他真正让宣德帝产生了怀疑,下场也是灾难性的。
可见如果一个人的背叛行为没有相应的代价和威慑,可信度就会很低。张宁思虑了稍许,便用寻常那种口齿清楚但语速较快的说话方式开口道:“王狗儿这个人因为身份关系对我们的价值非常之大,但是要拉拢他有两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其一,不容易与他联络上,就假设母妃身边某个近侍是别人的细作,身居内侍省,外人要见您的人很难有途径…”
姚姬笑道:“我身边可不会有王狗儿这样的人。”只是假设类比而已。张宁继续道:“其二,王狗儿之所以没有完全投靠宣德皇帝,是忌惮建文君的人握有他的把柄。
而咱们虽然知道他的身份,却完全无法威胁,宣德帝还没有昏庸到仅凭造谣毫无凭据就怀疑自己重用的大太监的程度。毕竟王狗儿还算在上层有名的人,要针对他造谣过于容易。”
姚姬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能把阴谋诡计说得如此有条理、并且堂而皇之,多半是只有男人才能表现出来的效果,这和姚姬经历的宫廷阴谋全然不同的感觉。
张宁的表情神态和声音让她想起一种东西阳刚之气。或许是她身边缺乏异性太久的缘故,对于这种别样的气息分外敏感。
他见姚姬没有说话,便又说:“第一个困难要小一点,要见一个不容易见的人,只要等待到恰当的机会还是有可能的。
但如何让他为我所用,却很难办到…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来,永乐帝驾崩,隐情中可能与投毒有关,真相是什么?真的是王狗儿受致使对永乐帝下毒所致么?”姚姬轻轻摇头:“此事我也不能确定。
不过当年建文诸臣几番设计刺杀‘燕王’,倒是确有其事的,前面几次都没成功,暴露后受牵连而死的很多。最后燕王在北征途中暴毙,却没有人能说清原因。”
张宁道:“或许咱们可以派人通过此事做文章,试一试,看王狗儿会不会中招。”姚姬很快说道:“派桃花仙子去罢,她应该是最可能办成此事的人。”
张宁心下一想,桃花仙子不仅是知道很多内情的人,和杨士奇的养女罗么娘也认识,说不定到了扬州后还能得到罗么娘的帮助,如果罗么娘现在在杨士奇身边到了扬州的话。
只是派女人、特别是他知道对自己有情意的女人去干这种危险的差事,张宁从情感上是有些抵触的。不过桃花仙子本来就擅长此道的妇人,她也不止一次做细作刺客一类的事。
除她之外,也很难有适合的人,毕竟有些机密内情不是谁都知道的、也不能随意与人说,但不知内情者无法办此事。
张宁不再犹豫,立刻就赞成了姚姬的推荐。一件张宁和姚姬都达成一致的事,决定之后就可以马上实办了。姚姬说:“桃花仙子现在就在王宫时,我派人把她叫过来。”
等桃花仙子被召来见面,张宁又把一些可能对她办差有用的事讲述了一遍。包含当年的“香灰案”实情,还有一些人脉关系,王狗儿手下的另一个掌权太监王振、罗么娘等人。***
通过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调查江西这件事是非常容易的,锦衣卫军官在地方上行事有特权,几乎什么都有权限查。
于是很快就有密奏回禀到了扬州。虽然大明朝廷的官僚体系以文案和法令程序作为运作模式,相对很呆板,但是锦衣卫的存在让皇帝的耳目触手更加灵活了,保密性也很高…
只不过王狗儿这个人物的存在让此间出现了极大的漏洞。司礼监掌印目前同时提督东厂。东厂与锦衣卫合称厂卫,是性质类似的机构,东厂是无法绕过宫廷司礼监的,锦衣卫也很难摆脱其影响。
自永乐时期开始,历经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明朝皇帝意识到了宦官这个群体对政权稳定的天然优势,有意识地在逐步培养和增强宦官集团,太监受到皇帝亲睐,锦衣卫就会因此落下风,受制于司礼监。
所以厂卫的秘密想王狗儿不知情,是几乎不可能的。胡滢派出的家臣查出的东西是私人的,不足为大政谋略的凭据,此次锦衣卫的人复核确认了前期消息的真伪。
除此之外,南镇抚司送来的一份特别重要的东西引起了杨荣等人的高度重视。一份由宋和亲笔拟定颁布的叛军法令。法令包括军政民和舆情等诸多方面,洋洋洒洒十几条内容。
其中有严令军队扰民违反者无论身份高低一律同罪,安抚百姓进行正常生活,揭发当地官吏横征暴敛贪污不法鱼肉百姓的罪恶,挑选道德高尚的士人做官等内容。
法令用简单直白的文字写成,毫无文言文的用辞。当然这份东西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写它的人宋和。宋和何许人?建文朝的进士天子门生“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传言是跟着建文父子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