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感到气愤和害怕，大叫起来，冲上去咬住了老妖，乌鳢身上的泥腥味可真大呀——
荒神忍住好笑，对七里说：「镇定点，镇定点，否则连你也会被……」
七里驮起小红人就跑，他的记忆力很好，刚才走的路全记得，但黑兔子特地绕行的路他也全跑了一遍，跑到秘阁时已无路可走，一排排的藏书柜橱如同迷宫回廊，黄公子正攀登在高高的书架上，翻看珍贵的图书，被七里吓了一大跳——
老妖怪只吃掉了小红人的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少女从七里背上滑下，毫无表情地将另一只眼珠挖了出来，递到他的手心……七里简直快要呕吐了……然后七里就遭到了痛击，那群进宫来的妖怪们，满怀着对小红人的莫名怒火，拥堵上前，七里就用身体护住她，黄公子也想帮忙，但被一脚踹进了书橱，荒神朝七里伸出手，决定命运的大手，一道黑影闪过，哮天翁赶到！他一直默默跟随，现在为保护七里而抵挡荒神，结果被荒神一剑劈中，同时，荒神一脚踩住七里的后襟，拎起他的后领。
「不要踩住我的衣裳……不要踩住……」七里大叫起来，「嗷汪汪汪！」
「你看看，我踩住的是什么？」荒神大声反问。
七里回过头，看到书台上的一面镜子，是为了让秘书郎们端正衣冠再进入秘阁的……在镜子中，哮天翁是一头老黑狗，黄公子是一头卡在书柜里、企图用后腿站起来用前脚打架的麋鹿，而自己，是一头白色小狗。
如果忍不住汪汪叫，就会变回原形——我，并不是「人」。
七里桥是洛阳的送别之桥，古时候人们相信在车轮下轧死一条狗，祭奠路神，可以保佑旅途平安，现在很多人也不那么做了，但那头跑上木桥而被车轮轧死的小狗，就是我。
黑色老狗一直照看着七里，它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批被轧死在桥头的祭品。先是很小很小的桥灵，为了某个人的思念而没有变成青烟飘散，一群死去的小狗跟着它，蹲伏在桥的四周，守候着各自无望的忠诚……
「荧惑星君。」荒神转向小红人，慎重地称呼她。荒神是来追捕流窜人间的凶星猎人，他甩掉浑身的破烂衣服，破衣服就吱溜一声，呀呀叫着跑到一边去了。荒神露出强健的胴体，而黎明的微光投射到小红人身上，使她也显得更为魁梧……两位凶神揣度着对方，准备进行一场抵角决斗。这时，鸡打鸣了，上万只鸡鸣叫起来，如此磅礴响亮，让妖精们都缩成一团——这是皇帝不让自己赖床想出的办法，正如森严的神仙等级，都不是七里所能理解的怪癖。
荧惑星君威力大发，将在场的妖精们席卷而去，吸收到自己身上，受损的面颊与躯体，冷漠的表情，完全变成另一种生物，连同那些怪叫鸡，它变成一个吵闹的庞然巨物，没有双眼，盲目地摧毁一切，喷发着硫黄与火星，撞毁皇宫的结界，冲出苏醒过来的洛阳城……
「现在他向西方逃窜了，他是带来兵燹与战祸的凶星，将把人间变成地狱——」荒神抓不住荧惑星君，有点生气，「就在这儿等我吧！」他蛮横地对七里说。
「白虎、玄武、青龙、朱雀。」荒神擎起长剑，召唤四星。云层舒展翻卷，四方击下闪电，落地的星君恭敬地称呼荒神：「大司命。」然而，这是几个侏儒，神力已经萎缩。
听到荒神要求他们去追踪荧惑星君的命令，就相互推脱，还说「大司命您不是早就退出神界了吗，难道你还不愿遗忘自己的使命吗？」
迟到的朱雀一路哼着歌，刚从河伯的婚宴赶来，「在婚礼上吟唱丧曲，是一种时髦啊，大司命，您的那些使命实在落后时势了啊。」
「虽然我不喜欢皇帝老儿，但我不想把人间游乐场变成沸腾的火锅。」大司命冷笑，反扛重剑，草木精灵们被剑光吸引，吸附到他身上，组成铠甲，乘着浓雾向西追击而去。鸡鸣传遍了整个洛阳，但是皇帝没有起床——这一夜，汉灵帝驾崩。
七里在雾霾中摸索，他仍在那座送别桥上，仿佛昨晚的追逐只是一场梦。哮天翁一动不动地站在桥头，变成了石块一样，七里一触碰，老狗就崩为细碎的飞沙……从这时起，七里开始了坐在桥头的日子。
能够确切计时的漫长一生。
那群宫廷守卫，漫天的破碎纸符，跟着荒神迁徙走了，过了一天又一天，都没有从西方回来……忽然烟尘滚滚，大队军士从西方赶来，他们善于骑射，混杂着异族的装束和口音，从西方来的人，叫董卓。
董卓废立皇帝，杀戮士大夫，招纳吕布，所做的事情不是七里目前所能理解的。
黄公子失踪了，那群小狗在桥面上跑来跑去，有时被车轮碾压，就散成了粉末……河狸问七里：「你不制止这帮傻瓜吗？」
「这是哮天翁才做的事啊。」七里傻乎乎地回答。
「他们都不在了，难道你不该出来制止吗？」
董卓带兵出城游玩，随心所欲地冲散集市，斩下男人的头、抓了无辜的女人回城，那些冤死的男人们吞吃掉桥上的小狗，小狗又从他们的脖颈后边掉了出来，男人们哀嚎：「好疼啊，好冤枉啊，为什么无缘无故地作乱天下？」不久就完全变色也不会呼喊了。
乌鳢公也被赶出了宫廷，栖身在桥下，喃喃念叨着「大部分人也好，虫子也好，都是无知觉地被生下来，为追逐欲望而生存的……因为被其他人留恋，才获得了灵魂，灵魂蒸腾上升，又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听到不一样的天籁，闻见缥缈的芬芳，吐露不朽的言辞……」
「还要放一样臭的屁！呱呱呱！」青蛙老爹跟着大笑。
桥头的树则声称做人太痛苦，「太多烦恼了，还是变成树才获得内心宁静。也有被大风吹折的危险，但那种痛苦是可以忍受的。但人类必须忍受剧烈而持久的痛苦，以痛苦的烈度比拟，穿越沙漠的骆驼将会死去，兔子会被苍鹭蘸水吃掉，鲸鱼早就在沙滩上搁浅腐烂了。」
「别瞎说！你这老榆木头！」乌鳢公反驳它，「你是回家路上，看中了陌生旅伴的快马，半夜偷他的马骑，却没想到那是爱开玩笑的大司命，你偷的是亡灵之马，一路奔到冥府……」
「我的儿子生病了，我是想快马加鞭早日回家看望他啊。」榆树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