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
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刃,免你死后还有余话!”
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
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
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听“群魔束形大阵”在旁的谈剑笏、许缁衣不禁变色。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
但已阻之不及。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
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来未曾交战,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得令,并肩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
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并未走远。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借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
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淅沥雨声之间,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坎,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手按锦布,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铿”的一声,鹿别驾人未落地,已然飘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
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殊为不易。”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魏无音摇头。
“但我这一剑顿止,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已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径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以前,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颈之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
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代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姐岂是好相与的?眼下,看是不能再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
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大师姐,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姐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连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就不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姐,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味儿,我待着心烦。”
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姐疼我。师姐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径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
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
“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
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
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