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他们彼此交迭“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
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地滴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
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屋里连桌椅都没乱。
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
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
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二掌院!”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石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链。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好…好快!)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
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块巨刀对正耿照的脑袋…
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
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的乡人,都有如此武功造诣!”
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半点武功也不会。”
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后切莫回头,对面水榭里还有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阳。“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七叔和阿爹就不会。
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平行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蝶的巨灵神。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这厮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
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径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她…并未昏迷!)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一声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
少女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而是微眯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巨汉毁了周身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
他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染红霞百忙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不慌不忙,随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趁现在!”耿照大吼。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勉力睁眼,径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饱满傲人、偏又温绵细软的腴肉便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