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
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
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
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
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
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
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二十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
“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
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不必。
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
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
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
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所能跨越。
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
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
随即离去。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
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坎。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
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人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
赶紧低头,小声道:“小人知错。”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
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
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姐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
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