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的金杖长逾头顶,顶端有着圆盘也似的八足虫刻,杖底做成尖锋。说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枪。女子以杖拄地,肃然道:“今日天罗香只取一物。使君若爱惜性命,趁早献出,雪艳青担保你平安离开。”却是对男子所说。
他低头敛目,毫无反应,猜不透在想什么。方兆熊回过神,兀自胀红头脸脖颈,怒道:“玉面蟏祖!可知你今日所劫,将导致天罗香满门俱绝?识相的就快些离去,免得日后追悔无门!”
耿照一凛:“原来她是明姑娘的师姐“玉面蟏祖”雪艳青!”明栈雪于他格外不同,又吃过郁小娥的亏,天罗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觉起了敌慨,暂将李远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雪艳青一派之尊,连追讨《天罗经》这等大事都未必亲与,可见今日欲取,绝非泛泛。
耿照见檐外垂落丝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缠各色彩绸的妙龄女子攀缘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没有一、两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见之尸,怕亦是天罗香折损的攻坚部曲。
雪艳青见男子不予理会,也不生气,一拄金杖冷冷扬声:“使君凭区区二十几名手下,据地坚守,从黄昏战至入夜,若非自行打开阵地,命陆云开引开我的人马,好放这几个人进来,不定还能多守几个时辰,我很佩服。不过行军布阵,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须凭江湖的手段。”方兆熊冷笑。
“江湖事江湖了么?好!一句话: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儿,你我堂堂一决,我若取胜,便任我等自由离开,不许留难!如何?”
雪艳青又等了片刻,终于明白男子不会与自己对话,目光移来,冷冷开口。“堂堂一决?不必。你要是能让我后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从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恼怒,咧嘴一笑,扬眉道:“好!君子一言…”雪艳青接口:“…快马一鞭!”两人正要动手,蓦地一声清叱:“慢!”
一个穿颅刺耳的破锣嗓音,怪腔怪调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速速来见!”
大片碧磷鬼火穿过包围,由小丘一侧涌至。阴宿冥飘然现身,手按降魔青钢剑,由十数名白面伤司簇拥,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艳青!本王未去找你,你倒抢上门来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几把又有甚分别?”
雪艳青缓缓转头,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来,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显然不会是你。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阴宿冥哈哈大笑。
“婆娘!以为是上街买菜,喊了就算么?这里够资格一战的,只你我而已,其他不过跳梁小丑罢了,莫管闲事。”
有意无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来,你我划下道儿,一决胜负!还是你也拿出你那柄万劫来做彩头,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也不须等到大会啦。”耿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什么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你们…却要问谁讨去?”
阴宿冥见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这小和尚对眼前的一切浑无所知,冷笑道:“本王接获密报,说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风手里,前几日已献给了镇东将军慕容柔。
本王今日前来阻截,便是为了赤眼,谁知这不知廉耻的淫窟黑寡妇,也来蹚浑水!”耿照益发不解,茫然蹙眉:“镇东将军?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节制岳宸风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盖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级的高人…
放眼这破屋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弄错了。谁是莫容柔,哪儿有慕容柔?这里有谁,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阴宿冥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
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却连这种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不识镇东将军,跑来同人家搅和什么?她伸出修长的手指。
指尖之所向,稳稳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抬起面庞,神态从容,姣好的凤目绽出锐光。世无绝路,唯我运筹!那是统领万军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区区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卫,在这儿抵挡了一个多时辰,还差点让他逃掉。本王带了百多名鬼卒,天罗香的淫毒婊子只怕还倍数于我…十倍的人马,却怎么也攻不进,本王今日算开了眼界。
你走运啦,小和尚,还不来见见太宗孝明皇帝的从龙之臣、东海一道的正主儿,央土大战中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阴宿冥望着那苍白羸弱、病容却冷漠自若的男子,说着说着,嘲讽在不经意间全都成了敬意:“镇东将军,慕容柔!”***
耿照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文士若是镇东将军莫容柔,自称其妻的“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庆东沈家的千金、时人誉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云了。
她气质温婉,教养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门大户的模样,只是耿照万万想不到:堂堂镇东将军之妻、执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俭朴,坐的是轻便驴车,随身也仅一名小婢、一个婆子而已,淡扫蛾眉衣妆素净,直如芙蓉出水,不染纤尘。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铁角铜额,好歹也是东海一方之镇,谁知武臣身上惯见的金盔铁甲、绣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
单以气色论,半瘫的萧老台丞怕还比他神采奕奕得多。这白衣秀士不仅身子骨单薄,耿照一见其容光眸采,便知此人决计不懂内功。
(他…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男子端坐不动,眯眼静静观视,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开口,与其说冷静沉着,不如说是漠不关心。
先前调动人手、隔空布局之时,他看来还有生气得多,闭目凝神如下盲棋,连与妻子说话都顾不上。此际天罗香、集恶道的人马杀至眼前,他反倒意兴阑珊起来,目光神色里读不出心思,宛若旁观。
但雪艳青说他是镇东将军、阴宿冥也说他是镇东将军,连方兆熊、沈素云,还有岳宸风的手下人都说是,此人多半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了。
就算受困荒郊废驿、手无缚鸡之力,镇东将军就是镇东将军,杀不杀得了他是一回事,担不担得起杀他的后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复冷静,见雪艳青慢慢转头、对阴宿冥蹙起秀眉,想起她现身以来,对慕容柔说话尚知进退,态度虽强硬,言谈间却以“使君”呼之,心中暗忖:“打劫归打劫,‘镇东将军慕容柔’这块招牌她毕竟招惹不起,本想含混带过,不想却被媚儿叫破。
她天罗香明火执仗地来打劫镇东将军,事后慕容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集恶道隐于黑暗、形迹无定,想寻这帮妖邪鬼物的晦气亦无从着手,阴宿冥自是一点儿也不怕。
天罗香却是有分坛有总舵,在武林中打着万儿做买卖的,同样是对镇东将军出手,状况却全然不同。阴宿冥哈哈一笑。“八脚婆娘!你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心“骨碌”一声滚了出来。抢都抢了,还怕人秋后算账?”
忽听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两拨人,玉面蟏祖,刀若给了你,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么?这是谁说了算?”
绝口不提“镇东将军”四字,所虑应与雪艳青同。一旦实心实眼扯了个直,今日便是鱼死网破。为防慕容柔事后报复,这帮邪徒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众鬼卒不明所以,听他只对玉面蟏祖说话,大有贬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乱叫,群情汹涌。阴宿冥辨出他话中仔细,手按剑柄,左袖一绕一搭,丁步而立,笑嘻嘻的也不作声,只瞧雪艳青要如何应对。
雪艳青却不理会方兆熊,冷眸睨视,缓缓开口。“阴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刀之后,这笔帐再与你一并清算。大敌当前,不必无谓相斗。”
阴宿冥笑道:“谁跟你大敌当前?集恶道万不敢与镇东将军府为敌,只消刀在将军手里,本王便只路过看看,绝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岂能与朝廷相斗?”袍袖一振:“众家小鬼!咱们出去!”鬼卒们怪叫着涌出,将屋子团团包围起来。
雪艳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还口,目光终于落到方兆熊身上。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颇有嫌隙,本想借机挑拨,趁隙保护将军突围。
“腾霄百练”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为生的排帮,飞钩、飞挝等便于在水上勾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帮结会,出身远不如其余三家,连“世家”也说不上,地位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风加入幕府后,遽然跃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为将军心腹,代他处理江湖事务,腾霄百练更显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现,以图在新旧同僚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此间遇险,对他而言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将一门的前程全押上了今夜之战。他踏前一步,提声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领教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语声方落,身边飕飕两声,一钩一挝已曳索而出,如银龙矫矢“呼!”径朝雪艳青脑门抓落!屋内檐低,本不利钩索等飞器施展,但这一钩一挝似生了眼睛,不见主人如何抛甩,却狠厉快绝。形如鬼爪的铁挝盖下时,五枚尖锐利爪突然合拢,眼看便要插入玉人发顶。
另一只银钩却越过了头顶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艳青若向后挪闪,欲避头顶之灾,钩尖立时刺入肩胛!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艳青不闪不避,金杖挥出“匡”的一声钝响,钩、挝双双抛高,势头却慢得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