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书斋里除了《天罗经》,还不见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那是师父特别请巧匠打给我师妹的,说是最爱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许碰。
“我在后山找到那把被人丢弃的剪子,刀齿已扭烂成一团,上头染的血都涸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来师父是给害死的,行凶的正是我师妹。她不止盗走了《天罗经》,还杀了师父!”
“弑师”无论在黑白两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听得惊心动魄,忽然发现蹊跷,忍不住问:“那蚳姥姥为什么要对你隐瞒?是想掩饰你师妹的罪行么?”
话甫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在天罗香的这场权力移转之中,雪艳青、蚳狩云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栈雪和她师父一个亡命天涯,另一个则是身死收场。四人的关系无论怎么画线连结,都不可能把蚳狩云与明栈雪连在一块儿。“我也不知道。”雪艳青淡淡说道。
似乎在她的人生里“不知道”已是常事,因为未知实在太多,她已能泰然处之,并不会为此惊慌失措。
“我本来不恨她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恨什么。但,杀死师父这件事我无法原谅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她须给我一个交代。更何况,不久前她又打伤了姥姥。”
这样听起来,明栈雪似乎是主动寻衅的那一方,不过她也从未摆出弱者受害的姿态就是了。这场莫名的斗争截至目前为止,还是明姑娘大占上风,偌大的天罗香被她一人杀的杀剿的剿,平白赔上一票迎香使、织罗使,连蚳姥姥都无法幸免。听出她对“姥姥受伤”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问:“蚳姥姥伤得很严重么?”
雪艳青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个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气。耿照体谅地笑了笑,点头道:“是了,我认识一个很高明的大夫,连断掉的经脉都能接回去,堪称是医术大国手。你若愿意,可以请他医治姥姥。”
雪艳青“嗯”的一声,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谢你啦。”耿照道:“别客气。那个什么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别听他唆摆。”“他还拿了我的杖,说要还的。”
她的声音听来颇为懊恼,似对丢杖一事十分介意。“七玄大会之上,一定要向他讨回虚危之杖!”说者无心,耿照却想起彼此的立场: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着下半身赤裸的天罗香之主,一个是镇东将军麾下,另一个则是刺杀将军的钦犯…
看在旁人眼里,怕是全乱了套。走着走着,颈窝畔忽传来一阵匀细轻鼾,或许是伤疲交煎之下,雪艳青竟在他背上睡着了。
也难得她如此信任,这该说是不知险恶,还是全无心机?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心怀顿宽。管他的!官兵抓强盗的事,明天再说罢。今晚就只是两个患难相扶的江湖人,结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难行,耿照沿着山边林径,摸索着向前走,希望能循着人走出来的便道找到人居。走了快半个时辰,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幢简陋的茅草房子,成“凹”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篱环绕,似是农家。
此间距离江岸已有一段,地势较为平缓,稍远处似乎隐约见得田畦,这里有农舍也不奇怪。比起五里铺遇袭时耿照阅历益深,对于荒野中突然冒出来的建筑物格外警觉,这座农舍的竹篱笆里有鸡笼、锄头等日常用物,分布自然,按理该没什么问题才是。他伏在十丈开外的矮树丛间,静静眺望着屋舍。
“是…是民家么?”背上微微一晃,却是雪艳青睁开了眼睛。“怎…怎不过去?”“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怕她听不明白,耿照低声解释:“那屋子外围有鸡寮狗笼,却没有鸡行狗吠等动静,极不寻常。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上前瞧瞧。”雪艳青勉力伸长粉颈眺望一阵,果然如他所说,点头道:“好。”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处,施展轻功掠至竹篱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钻入鼻腔里:“是血!”
心知不妙,绕着篱笆转了一圈,前后不见有人,才纵身越过墙篱,见鸡舍、狗笼的门都是开的,满院子都散落的鸡毛,却不见半只鸡。
狗则好找得多,屋主饲养的大黄狗暴眼吐舌,歪着头横在竹篱门后,显是被人拧断了脖颈,手法干脆利落,连血都没多流一滴。这里是真正的农舍,并非出于伪装,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鸡走犬毙,很难认为屋里的人家安全无虞。
耿照轻轻推开左厢一幢茅草屋子的门扉,谁知柴门滑开不过尺许,便即不动,似是卡住了什么。就着些许月光一瞧,房内赫然陈尸两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还盖在缀满补丁的被褥里,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
另一具尸体则趴在柴门滑开的路径上,四肢完好,呈现诡异的歪斜,犹如跳舞一般,只有头颅几乎被扭了个对边,明明身体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酱面孔却是朝向屋梁的。
两人都只穿单衣,床上是一名老妇,死在门边的自是这家的主人。柴门开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挤蹭入屋甚不容易,凶手杀人之后,却要如何离开?
耿照再看了几眼,突然明白过来:那凶人轻敲门扉,老农披衣起身,开门观视,他却如一阵风般掠进屋里,拧断了坐起身来的农妇脖颈,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身折断了农舍主人的,掠出时反手带上门扉。
折颈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几个旋子,尸身趴倒在地,恰恰挡住门径,造成“有进无出”的假象。
这杀人的速度虽然快极,若是全力施为,耿照自问未必办不到,难就难那份毫不迟疑的杀心(好…好毒辣的手段!)两人俱是折颈而亡,血气自是来自他处。耿照不敢大意,循着气味蹑足来到透着微光的右厢,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放大至极,清楚察觉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只是虚弱到了极处,此外三丈方圆内再无活物。
“还有活口!”他撞开门扉,屋里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被人扫至一旁,角落瘫坐着一个血人,浑身上下布满凄厉的创口,骨碌骨碌地冒着血,仿佛被成群恶狼撕咬过,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还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还连在身上的肉条,令人不忍卒睹。
那人身受如此严重的创伤,居然还有一口气,口鼻处不住呼出鲜血沫子,瘀肿的面孔依稀辨得相貌轮廓,却是耿照曾见过的。
“大…大太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发喊,那人浮肿的眼皮便动了一下,可惜似已无法视物,眨得几下便涌出脓膏血水,低道:“耿…耿照?”声音含混不清,原来口中缺了几枚牙齿。
“是我!”耿照趋前搭脉,发现他体无完肤,手都不知该放哪儿。他与雷奋开非亲非故,谈不上交情,但一个好好的人,怎一转眼成了半截破烂残尸?
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决计不致变成这副模样。错愕、惊惶、惋惜、着急等情绪纷至沓来,耿照心乱如麻,瞬间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禁地涌出泪水。
“大太保!是谁…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我…我带你去就医…”见他左腿裤布上浓渍如墨,已经泛黑的色泽仍不停变深,显是伤到大腿动脉,双手紧紧压着伤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结巴:“怎…止不住…怎么会止不住血?”
伸手要点穴道,但他双腿伤势最重,一条左腿几乎称得上“支离破碎”哪有一块能让他点穴的完好肌肤?全是血洞创烂。正自无措,雷奋开睁开失焦的双眼,低喝:“别慌!镇…镇定点!”
耿照被喝得一震,顿时安静下来。“伤…伤我的人还…还在附近…”雷奋开抬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近,艰难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声道:“他…故意…放…放你…放你进…进来的…”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他…逼问我…一个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说。
那人…极工心计,知…知道我不能将秘密…带入土里…所以…”这几句说得稍稍亢奋,所剩不多的气力迅速耗尽,他连吞咽都有困难,几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脉门,一点、一点输入碧火真气,低声道:“大太保,我背你逃出去。”能把“天行万乘”雷奋开伤成这样的人,耿照完全没有应付的把握,但逃跑还是有些自信的。雷奋开摇头。
“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撑不住的。”颤着手指头揭开虚掩的衣襟,赫见他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洞,一团湿腻的红肉“噗通、噗通”地鼓动着,令人怵目惊心。
“他…他掐断了我两条心脉,我…我死定了。”“我把秘密…告诉你,他…他的目的便达到了…”雷奋开破碎的嘴唇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着…从他手里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过来。若真是凶手故意放自己进来听取秘密,不管最后雷奋开有没有告诉他,那人都不可能听任他离去。
这是一条无论答应与否都得上的贼船,死了个雷奋开,凶手不过是换个拷打的对象罢了,耿照只能为自己打算。这也正是雷奋开孤注一掷的地方。
“看来你明白了。听好…”雷奋开凑近他的耳朵:“总瓢把子的隐居处,就在…”低声说了几个字。“就这样?”耿照实在难以置信。“就…这样。”
雷奋开笑起来:“见到总瓢把子,你同他说说这里发生的事,所有细节都别漏了,让他给老子报仇。”耿照急急追问:“是谁下的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