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篁到得这时,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姓聂的,你这手帅得很哪!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脓血!”
聂雨色怪眼一翻,没好气道:“还用你来说?我连催动了几次,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要不放你进去问问?”
风篁听得一愣,目光转向沐云色。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到底是个老实人,尴尬地笑了笑:“《绝殄经》的方术…这个…博大精深,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来日必有斩获。”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风篁叹了口气,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心有余悸,回顾耿照道:“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约莫便是这厮。
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所图必定惊人。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幸有奇阵能困,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阴谋,安民保境。”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唯恐再失。
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实是万幸。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带的主人…皇后娘娘…不在栖凤馆,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后与琉璃佛子、央土僧团,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乘便为之,其中必有牵涉,点头道:“正是如此。
现今首要,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可免阴谋宵小觊觎。”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权衡轻重,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不得已而为,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延,遥遥叫道:“老二!你这“八寒阴狱阵”能维持多久?”
连唤几声,聂雨色无有回应,蓦地一颤,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鲜血。”“二师兄!”沐云色大惊失色,飞身欲上前,聂雨色左臂一横,示意不可。
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龙鳞今不在,鱼目混明珠!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居然沦落如斯,须赖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剑气纵横,随身子转动,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削”下来!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但觉嗓音苍凉低哑,似是年高,此外竟无其他可供辨记的特征,过耳即忘,难以追想。
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仿佛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都仿佛在削落他的血肉,瘦小身躯不住痉挛抽搐。支撑不到片刻,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身子向后弹开,堪堪被师弟接住。
“快…快走!”他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似蜡一般浑无血色,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表情狰狞:“这厮…是行家,阵法…困他不住,快走!”
用力推开沐云色,见众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以精血发动,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便是死路一条!还愣在这儿做甚?都给我滚出去!”
***越浦城北,二十五间园。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
墙里,深浓树冠层层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镇东将军进驻以前,此间夜市、酒楼等通宵达旦,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二十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作息更较寻常百姓来得晚。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二十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所有婢仆忙得不可开交。
要不多时,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浩浩荡荡开往北门,径朝阿兰山莲觉寺去。那捞什子“三乘论法大会”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豪门仕绅才能与会,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一样是天未大亮,便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
还没轮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兰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偌大的二十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阴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子枵鸣擂鼓。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浓厚的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唤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见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你是徐老头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别给大伙儿找事!”
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拦,冷口冷面道:“你别。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贼。”
少年吓坏了,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病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
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是不是?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
见同僚无言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爷爷的胃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
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镬,舀一勺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酱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极富层次。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
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卤打得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豆腐脑儿是一绝啊,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
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听得笑起来。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嘴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
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
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高张,将残盅迭成一摞,见少年伸手来接,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响,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先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
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意瞟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拄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谢老爷。”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
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二十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高!“瞧你年纪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