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地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俏颜的忧伤神气。
耿照心中一动,这才发觉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诉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
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
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流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流民攻上阿兰山。
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满场权贵、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这人也是怕死的。)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终于笑了。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赌徒的性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逼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流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予以解散,便是慕容松口收容。
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这回双方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
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感。镇东将军一向喜欢坦率诚实的人。“怕死么?”
“启禀将军,怕杀人。”“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生。”
“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喔?那你怕得什么?”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肃然道:“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流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
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那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流里,谁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
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
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长官是谁,日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
本欲再问,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出赞许之色,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
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
一振襕袍,踏栏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陷重围,稍有不慎,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雳,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荣幸荣幸。”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打个屁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
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尚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
众人循声移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朱章袴褶、乌皮靿靴,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缠起一束圆窄,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
随着靴尖拾级而下,每步一踏实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见其乳绵软,极沃极腴,连裹胸布也约束不住。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嗡嗡吵成一片。
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肌肤白皙、下颔尖细,相貌甚美,眉目间颇有英气,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难以移目。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是她!”
此姝非是初见,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闯进寝居,几乎撞破两人之事。
女郎身手不弱,警觉性也高,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当修为,恐非初窥武学门径的雏儿。“原来她的名字叫“瑕英””
耿照心想。那名唤“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场中,冲适君喻抱拳,朗声道:“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见过适庄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然嗓音动听,刻意压低、压沉之后,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般,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宸风,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极是爱惜声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却不好对女子发作,强抑怒气,拱手道:“段姑娘客气。
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战场之上,无有人情,若不慎伤了姑娘,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径解腰刀,抱鞘道:“庄主请。”
适君喻心想:“蒲宝辱我,于将军何损?能抢下宝贵的一胜,才是眼前至关重要。”单掌一拦,喝道:“且慢!待我取剑来。远之!”看台顶端,李远之解剑掷落,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声霍然前指。
内力到处,剑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闪电!段瑕英杏眸圆睁,雁翎刀随手拍落,余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抬见脱鞘的青钢剑尖嗡嗡颤响,暗自凛起:“此人…好强横的内力!”台上蒲宝哇哇大叫:“紫度神掌名动天下,使剑有甚看头?来点刺激的嘛!”
适君喻正等他开口,剑眉微挑,一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怡然道:“神掌无俦,死伤难禁!与女流交手,在下未敢唐突。”段瑕英俏脸一沉,咬唇道:“男儿大丈夫,忒多废话!”
足尖一点,连刀带鞘斩向适君喻左肩,刀势沉猛,丝毫不逊重戟长槊,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称。(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强按惊诧,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
段瑕英却不容他喘息,蛇腰一拧,襕袍搅风开旋,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她所着白绸裈裤作男子形制,宽大易于活动,脚上的长靿靴却是鲛皮制成,柔韧贴身,靿筒上打孔穿环,以乌绦系紧,裹出两条足胫纤细、剪影似裸的修长小腿,旋身时裤布紧贴,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分外诱人。一声娇喝,刀鞘拦腰扫至,仍是大开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横剑一封,乌鞘砸上剑脊,宛若金锤铜瓜,将魁伟的男子轰退数步,可见劲力之沉。
段瑕英一击退敌,不饶不依,圈转玉臂,反手又是一记!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挥剑劈出,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刀鞘。蓦听一声轰响,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不顾木屑碎铜刮面,长剑直入中宫,径取女郎咽喉!
交手以来,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气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势,始终压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殒日刀法”素以刚猛见着“云区坠日羽”、“霞坠日犹红”、“乌坠日轮空”三式连环,间不容发,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甚至弃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