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掌门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照外堂弟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
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离开这里出去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以为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
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他们坏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说也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间通行的“字”相称。
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师兄…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好过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哪天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
那人未经门房通报、没惊动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才意识到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本没见有人离开。
从那天起,师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出的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
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辉煌,为此他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古朴的铁牌。
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冰冷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
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了解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以及咨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沧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
“九通圣”则是外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门没落后,现今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忽然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表的,正是六艺行四的“御”!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来有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负担,你要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匹配这块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沉默也更焦虑,仿佛承受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巨大压力。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下令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
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参加考校!
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照的入室嫡传!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哗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的小厮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
入室弟子鼓噪骚动,连外堂的记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
“我等埋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教他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师叔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眼,将他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数年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鉴于此,我决定向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修习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后接掌门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
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温和,却没半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插口,堂里一片哄乱。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干舌燥之际,才离座行礼,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都是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诌诌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
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挽起,架上剑刃。“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等明志!”“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动的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说如何便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快让华甫把剑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心,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
“掌门人,你…你也说两句啊!”…一群笨蛋!邵咸尊为之气结。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的布置。
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断不会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堪。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层一层揭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乌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沉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之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