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
干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
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成大事不可无兵。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
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
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
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
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
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淡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
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
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
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成大事不可无兵。”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
“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七玄大会。”
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下盟主之位!
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很好。”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一般!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
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