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未恶化的,恐怕只有敏锐的直觉。迟凤钧眉目一动,缓缓睁眼,错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从熟睡中惊醒的茫然转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动,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礼,直到老人示意他开口为止。
这代表此间是安全的,没有泄漏机密之虞。“…下鸿鹄叩见姑射之主,请主人责罚。”***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核抚赏的猫腻。
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三十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
“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
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
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
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
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
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
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
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
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
“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
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
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
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你惨了,神棍。”
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
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
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
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异人淡淡一笑。
“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阿旮忽然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