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
符赤锦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
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好哭?自是要笑!”
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
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我师父,我绝不轻饶!”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
“正道邪道,不过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
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暗忖:“刺伤豺狗…
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
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符赤锦抱拳道:“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的目的?”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
信手一拱,便要离去。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最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掀落一摞瓦片来。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
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欲透出雨帘。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
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
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
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
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的新采菜蔬。
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局: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呈“回”字形布局。
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
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后进解释。“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慢着吃,别噎着了。
“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姐姐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
无论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雨翻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