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料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仿佛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
噪音的源头来自走廊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仍无法隔绝喧嚣。刹那间,萧谏纸仿佛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要不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从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
自从投稿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
直到此人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妥适。”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还想继续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难陀…那案子我记得。”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才将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
萧谏纸并无笑意,淡然道:“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那是个好设计。”曾功亮耸了耸肩。
“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的时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
这部分我个人也贡献了相当程度的创意。“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台的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何操作这个崩毁的机关?”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他几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
他单手比划着:“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长长短短的铁轴。
我们直接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高兴。“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
“我们接了委讬不久,大跋难陀寺的濂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四极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害他不成。”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另一条?”
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人抽石梁,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错啦”之类。
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
“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释怀了么?”萧谏纸冷冷迎视。“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
曾功亮怡然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
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用愁。
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
若非如此,我的人生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你老了,曾功亮。”
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开始无法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
招式的不完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传给了他。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钟爱的鲲鹏学府继续沉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
嬉笑怒骂之下,藏的其实是疾首痛心。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牠们眼底被移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