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喇一声,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拨开灌木丛行出,冷冷说道:“聂冥途,你三十年未现江湖,只练成了一张其臭不堪的嘴皮么?”
来向却与漱玉节不同,明显是分作两路,各自行动。符赤锦正觉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径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场子与漱玉节遥遥相对,并未到她身边。
漱玉节从容自若,随手将食尘刀解下玉背,微笑道:“有劳老神君了。”扬手掷刀,食尘连鞘飞过三丈来长的距离“嚓!”刀首没入地面,微微颤摇。
薛百媵面无表情,足尖往鞘锷间一蹴,食尘刀离地连转两圈,落于老人肩后。他抄起系带缚紧,却避过了漱玉节着手处,阴沉的目光未有须臾离开过漱玉节的面孔。
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对仇敌的眼神。(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绊马脚的规矩,只消扬长而去,骚狐狸便是馋涎流满一地,也吃不了这块糕。
照理漱玉节该紧紧把握住这位耆老,决计不可能与他分道扬镳,增添会合的变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袭,要想稳稳压下二人连手,绝非易事…符赤锦都想胡涂了,只觉所见无一事合乎情理,偏又眞走到了极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个时辰内,能有如许惊人的变化。而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两列系着斑斓彩带的蒙面女子齐齐开道,为首之人高喊:“蠕祖驾临,玉面长青!”
嗓音清脆动听,显是正当妙龄。一名身长出挑、曲线毕露的健美女郎持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袭金光灿灿的异域金甲,只不过加了件缀有兔绒的猩红大氅,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锦只见过玉面蠕祖两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废驿,一是火海滔天的血河荡当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虽与雪艳青相仿…这在女子中不算常见…毋须胡大爷事先警告,光凭女子的直觉,也能察觉此姝与雪艳青之间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长发,缀着兔绒的猩红披风…都比雪艳青更有女人味。与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浑然不觉的雪艳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风柔媚,力量和美丽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平衡。
同样是高眺健美,她的体型也较雪艳青更丰腴一些,胸脯与臀股都有肉得多。这微妙的差异,只女子能察觉。符赤锦正打算瞟一眼骚狐狸的表情,以左证自己的推论,戴着半截蛛纹覆面巾、露出尖细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拥,立于人前。
两人目光交会,微一错愕,竟不约而同地大惊失色!染红霞!符赤锦张口欲唤,所幸灵台一霎清明,及时咬住嘴唇,并未出声。扮作“玉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动,彷佛一瞬间从冷冰冰的精美瓷偶变回了人,如花玉靥骤尔灵动起来,眸中彷佛闪过万语千言,只恨当着众人之面,无从述说。
二掌院与耿郎同埋骨于莲台之下,既未寻获残肢,复又发现地底潜道,尙有生还的可能。如今染红霞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那么耿郎…宝宝锦儿头皮发麻,若非念着小师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阴谋的重责大任在身,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与她问个分明。
染红霞心潮澎湃,并不逊于她,毕竟在一众妖魔鬼怪间忽遇旧人,要比“他乡遇故知”更令人激动。然而对周身形势之险,她所知更甚符赤锦,丝毫不敢大意,与她交换了个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阴宿冥处。
符赤锦一怔,忽明白过来,不由狂喜,但见媚儿朝自己点了点头,费心重绘油彩的俏脸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激昂感动,又有几分安心之感,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个,为了耿郎,她们都愿意捐弃成见,携手合作…为了耿郎。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少妇忍着流泪的冲动,伸手轻按胸口。掌底温温的,隔着娇绵伟岸的奶脯,她已许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脉跳动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为已凋萎成灰的倏又复苏。
这段日子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活着,眞眞切切,无有虚假。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玉面蠕祖”的出现,一举攫获众人注目。比之阳刚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的雪艳青,染红霞这个冒牌货无疑更加美艳动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气,混合成一股高贵气质,虽无“皇者威仪”之慑人,单以魅力言,却也相距不远了。
连言语下流的聂冥途,一时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观,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回神才冷哼一声,似是感受威胁,不欲自辱。染红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气凛然,眼见镇住了场面,正想开口说几句话,乘机挟带些讯息教符赤锦知晓…
起码得让她知道耿郎还活着…忽听身后一声轻咳,一人拄杖而来,朗声道:“天罗香雪门主率八部护法齐至,狐异门胤门主何在?”却是蚍狩云。
染红霞一凛,心知良机已逝,只得闭口。华服老妇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礼,低道:“万劫何在?”染红霞下颔微抬,朝身后一比,八名女郎抬着一口铁链圈绕的木箱,与先前贮放妖刀万劫的相似。
这支仪仗队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应蠕祖之船。染红霞与媚儿分开之后,循水岸回到冷炉谷附近,按原本计划来到集合处,反倒抢在姥姥前头。蛾狩云与抬棺郭的女郎交换眼色,心知她所言无差,又问道:“有受伤否?”
染红霞摇摇头“聂冥途嘿嘿冷笑。“你急什么呢?蚯狩云,怕耽搁阳寿么?你才刚到,咱们可是等久啦,还轮不到你抱怨。况且,便不算狐异门,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来,胤家小子也不必来了。”
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蚍狩云听他问得恶意,复见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馋相,料想女郎未出现在约定之处,定是遭了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一个时辰的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搁阳寿,不妨再稍等片刻。”
她安排的暗桩与天罗香大队分道而行,以免启人疑窦。刻意晚来,也是一种策略。但鬼先生显然是等不及了。藤花拨开,他修长的身形自洞口出现。众人目光齐转,鬼先生一贯享受这种众所瞩目的感觉,怡然道:“没想到诸位如此赏脸,居然都到了,可见团结一致、齐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议,必影响千秋万代…”
“你要不先等人齐了,再唱这一出?”聂冥途冷笑打断,丝毫不留情面。“距一个时辰的约期,剩不到盏茶工夫了,兴许是老狼眼力不成,这满山遍野的,也没多瞧见一只鬼影,怎么看都是桑木阴的小花娘跑啦。虽只差得一人,可惜你话说太满。”比夜视目力,要说“照蜮狼眼”不成,举世都是瞎子了。
祭血魔君对他复元之快,本还有几分狐疑,见聂冥途调伲鬼先生的模样,心念一动,勃然大怒:“混账!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桩!”
料不到聂冥途疯癫难制,竟尔到了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关节兀自不怕,哪壶不开专提那壶,铁了心捣乱,若非碍于四周耳目,便要动手除掉这个大患。
鬼先生正要发话,蓦地甬道里亮起一盏大白灯笼,糊纸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桑木阴的建木标记,聂冥途得意洋洋的衅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狞,忽转狠戻,祭血魔君转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阴的,原是天罗香之人,无论聂冥途那下作畜生吃掉几个,总能源源不绝补上。胤家小子好算计!”
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止的聂冥途。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几难察觉的动作瞥了纸狩云一眼,从祭血魔君这厢,瞧不清只狩云的反应,灰发似动了一动,难辨是颔首抑或摇头,鬼先生却已转过视线,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意向,决定七玄联合与否的盟会,即于今夜展开。诸位随我前往龙皇祭殿,以竟千秋难全之大功,请!”
***许久以前,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枢纽,舟楫相邻、帆影接天,水陆运输络绎不绝,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将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县”
若继续发展下去,三合县晋为郡治、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满邑繁华,却只为一家昌盛。枝干既倾,茎叶遂风流云散,若非还留了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渐渐走出人们的记忆。
“我家乡穷得很,唯二座象样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入口两扇门扉髹着朱漆,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
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一笑,露出怀缅之色。“我一直以为,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都以为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延至天边,就以为是繁华啦。如今想来,眞个是目光如豆。”
“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淡然道:“从咱们方才下船的码头到这里,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
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这便是秋家的院墙,桐林到哪儿,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便没有几十里路,十数里总跑不掉。
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叶片铺缀如盖,这“树墙”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也毫不为过。紫膛大汉瞠目结舌,苦笑道:“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实非下官…呃,实非在下所能臆想。
浮鼎山庄威名赫赫,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大庄园,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任乡人出入自由,这等胸襟气度,难怪能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赢得偌大江湖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