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你也来不及穿上。”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
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你眞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你。”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
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
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眞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
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
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
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耿照定了定神。
“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你听。按照我们说好的,你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
“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
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
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你,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照也笑了。“我承认你说得没错。”
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姐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
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么样?”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么知道…这里是…”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耿照一想也是。
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显然还有其二?”“当然。”明栈雪轻笑着。
“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与明栈雪迅智,耿照自来就不曾赢过。现在,他越来越希望“诚宝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谋,前者毋宁是他所擅长。
他叹了口气,手掌悬在壁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明姑娘若从壁上知有祭殿,应知开启通道之法。因为我所知道的,亦来自此间。”回望笑靥如花的绝色丽人。
“明姑娘,我到底该按,还是不该按?”明栈雪眯眼含笑,踮着轻盈的步子踅过他身畔,带过一阵混着兰蔷般幽香、宛若新鲜苜蓿芽的气息,背着双手来到石闸的另一侧,利落地在壁间掀动几下,碧火功劲力到处,几格蜂巢状的暗掣“喀喇”一声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缓缓升起,露出其后的空间来。
“你又一次通过了试验,证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对象。你知道,我一贯欢喜聪明人。”女郎欢快地踮入密室,东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发过耳,咬唇道:“看来,我也通过了你的试验,对不?
我同鬼先生并无接触,荆陌与我,所言止于天罗香。那帮阴阳怪气的黑蜘蛛不想告诉你的,打烂她的嘴都撬不出来,所以你明白我为何需要你。”“我不会帮你杀姥姥。”耿照挑明了说。
“是你不想。老实说你不会想篇我杀任何人,如果你够了解自己的话。”明栈雪笑道:“寄望你干这个,我就眞是傻透了,对罢?况且你还不够懂复仇。”耿照浓眉一挑,并未搭话。
明栈雪怡然续道:“不是亲手为之,算哪门子复仇?你愿将那鬼先生交与慕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陈证据、讼辩往来,费时数月乃至年余,好不容易定瓛,仍须等待秋决,才发现他一状告上了刑部大理寺,击鼓鸣冤,惊动镇东将军一大把一大把的政敌,如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拥而上,欲从此案挑出骨头来,于是六部会审,重启攻防,再来一回肉搏厮杀。运气不好,能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你说这样,能算报仇么?”耿照无话可说。
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开膛剖肚、分尸凌迟,因为极度的愤怒、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随着时间过去,利害化消,终有一日会复归平淡,又或没有这样的运气,而质变成为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断裂的狰拧样貌实存于世,总之已非原貌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