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结实的身形缓缓走下方塔,来到广场中央。谁知聂冥途居然往回走,又回到望台之上,跷脚抖腿,剔枢骨甲,懒惫踞于围栏,彷佛等看热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祭血魔君扬声道:“你不是要打么?还不下来领死!”
聂冥途以骨甲枢枢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张望:“咦,几时放的狗炼?你要叫啊,没说我还以为放饭啦,不带这样的。”阴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场。
祭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胀与乌巾同色,撮紧左拳,厉斥:“手下败将,逞什么口舌?下来!”聂冥途翻身一跃,落于望台第I1层,走下几阶,却又二度回头,径往第三层走去。
这下连阴宿冥都看不过眼了,叫道:“喂,聂冥途!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是打呢,还是不打?”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耸了耸肩,摊手的模样,宛若熟黍平畴上的阴森草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适才我俩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没赢,这回再打只怕也赢不了。一定输的架,你肯打么?”单掌在背后乱摇,嘟嘟囔囔:“不打了不打了,爱插什么插什么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广场中央,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飞身上台,一刀自身后斩下这厮的狗头。身为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须稳稳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来才是天罗香、五帝窟、游尸门…
最终,南冥恶佛落了个孤铱难^的境地,若非乖乖随俗,不与众志相左,便是以一敌多,拚它个鱼死网破。
该选哪个,识时务者一想即知,毋须赘言。古木鸢派他来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眞正所奉,乃是“那个人”的委托,七玄同盟若成,胤铿如愿登上宝座,狐异门一支…
不,该说是整个魔宗七玄,就此与古木鸢分道扬镳,再也毋须倚赖“姑射”的力量。他既是古木鸢的监军,亦是那人的反间。同盟未成的严重后果,足以左右台面上下两股明暗力量之胜负。如此重要的枢纽任务,不是为了应付这等跳梁小丑!“那人”选中聂冥途的因由,魔君从未过问,一如他从不发号施令,一切行动全凭个人的判断及对组织的默契。这点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彻底也更熟练,毕竟权舆才是“姑射”眞正的召集之人。
权舆拉了聂冥途一把,更让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声色地将古木鸢麾下的头名干将,拉进己方阵营,这一手可谓妙极。
扮演这等重要角色的聂冥途,显非轻易抛弃的棋子,因此,权舆才授与改良过的全新《青狼诀》,并依聂冥途所请,让自己亲自操刀,为那厮换过一条令人作呕的獒鞭。
种种迹象,均指向同一个答案。…此人杀不得!起码,得问过了“权舆”才能杀。祭血魔君从未痛恨过自己这般思虑缜密,小心翼翼。他该在弃儿岭的荒郊月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秽物般的不洁与恶心,忍怒转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尽快将工作了结,直到听见阴宿冥的嗤笑声。“哎呀,我又改变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驻足,霍然转身,黑绒袍襕掀风如龙挂,凭空扯动一蓬尘沙风旋!
只见聂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阶,死皮赖脸笑道:“适才老狼再考虑了一下,咱们乡下人呢,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好不容易有了‘规劝’的权力,那个心痒痒啊,还是别轻易放弃为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这样行么,胤门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声音干巴巴的,语气有些僵冷。“既是针对同一事,狼首自可发表意见。但这回说定,可不能再改了。”聂冥途正欲发话,见另一头祭血魔君低头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拨喇!”
激扬如逆风,杀气迫得周身尘沙飙窜,隐隐有刀痕旋闪掠飞,以刀剑客的修为目之,实已至“凝气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两阶便要踏入广场,忽然掉头往上狂奔,口里“妈呀”地乱喊一气,凄厉的叫声响彻穹顶:“杀人啦,杀人啦!我不‘规劝’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窜上第一层望台。祭血魔君杀性已起,岂容他再次闪避?喝道:“受死罢!”乌影飘飞,一瞬间掠过三丈远,身形在阶下微微一顿,便要笔直蹬上。
阶上正没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层望台的围栏蹬起后翻,如一头大鹏鸟般,落在广场之上,正对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转前冲为上跃、新旧力将衔未衔,双爪交错“唰!”
在他背门抓开两道斜转十字,轰得魔君向前弹飞!这下出手既狠且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显见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宝扮丑,而是借机勘査地势、计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转偷袭。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轰得撞上阶台又弹回,聂冥途黏缠极紧,几乎是贴着他的背门戟出骨爪,光靠对方的反弹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岂料嚓嚓两声,左臂右肩血线飙飞,视夜如昼、专破诸般气穴罩门的“照蜮狼眼”中,清楚捕捉到两道自破碎斗篷下飙出的刀气,一走弯弧,已是不可思议。另一道却是乱舞如流萤,已远远超过他对“凝气成刃”的理解。
这两道刀气虽不甚强,却因极薄而极锐,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况且能在这般体势下做出反击,堪称神技。
聂冥途稍一犹豫,祭血魔君脚跟踏地,霍然转身,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嗤嗤乱窜的奇形刀气,或曲或弧,且攻且守,总之不走纵横二路。
聂冥途浑身处处见血,但对恢复速度快极的青狼诀而言,这点伤势同搔痒差不多,只觉着体的刀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心知对手尙不及换过一息,惑人耳目的刀气实是为了争取时间,更不犹豫,猱身扑上,双爪如雨骤风飙,将魔君压制在碎阶之前,一步也不稍让。
祭血魔君退无可退,更缓不出调息的余裕,一步失着,满盘皆劣,却已无犹豫的机会,亦是双拳齐出,以快打快。
阶前二人没入一圑掌影爪风间,几不见人。此般竞速的打法,胜负仅在须臾,旁人一颗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现结果…一声狂吼,飙退的竟是聂冥途!他双臂膨胀一倍不止,生满粗硬毛发,纠劲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间不住窜出浓白药烟,然而追击的刀气未止,嗤嗤几声,接连划过他大腿肩膊,带出更浓的烟柱。
聂冥途失足顿地,强劲的退势竟未稍减,暴胀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两道碎轨,直至三丈外才狼狈顿住,撑地荷喘,昂起一张狠戻笑面,虽未兽变,形容已不似人。
众人一瞧,赫见烟出处集中在他的双掌十指,隐于雾中的掌形焦烂扭曲,如被千钧石磨硒碾,连坚逾金铁的骨甲上,都溅有点点焦斑,宛如炭炙。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本带剧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这等毒爪?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几步,离开了被困的破碎阶台,举起右掌,指向聂冥途,掌上如浸鲜血,连指甲都是红的,此外更无余色,红得令人心生畏惧,满眼不祥。聂冥途突然笑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的‘破魂血剑’!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这手确是独步天下。”他那溢满瞳仁的青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彷佛兴致盎然。
“咱们再来玩过别的,啊?”***祭血鹰君肩头微劲,破破烂烂的斗篷罩袍‘唰!“!声落下,将一双血手掩入其中,虽未进逼,那股渊淳岳峙的气息似将矮壮的身形放大数倍,稳稳压倒对面骨骼劈啪作响、肌肤渐渐泛青,裹着白雾变化形体的怪物。
望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头一回亲睹《青狼诀》的变化异能,此际却无人怀疑,哪一方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适才一轮竞快,聂冥途比谁都清楚对手的强横实力:“破魂血剑”尸毒傲视诸方,若非仗着青狼诀的复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尸“狼荒蚩魂爪”难与抗衡,贴身肉搏就不必想了。
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气成刃”刀法,极轻极快、触体即伤,一丈内犹可裂肤片红,麻烦的是轨迹飘忽,时曲时折,还不易闪躲,可说远取近缠无一不备,攻守俱佳。
当夜在血河荡拦阻雷奋开时,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眞正的实力。薛百滕、漱玉节一一人于弃儿岭与他短暂交手,当时不觉怎的,此际暗自心惊,尤其是薛百膳,他素闻《青狼诀》阴功刀枪不入,犹胜诸多硬功内壮的江湖派门,祭血魔君能在劣势下将之击退,先前在荒林若眞打起来,只怕自己决计讨不了好。
在场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双方非是势均力敌,纷纷在脑中模拟对战,若是自己遇上这等可远可近、刀掌难敌的对手,该如何取胜。但见望台上一片眉蹙,气氛沉凝,显然一时半刻间,无人能有善解。因为他们没有一双独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虽落下风,却也窥得魔君周身残留的刀气轨迹,如萤如烟,各种歪曲绕圆的弧线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彷佛箕张的十指般,环拢于身前四尺处,差不多就是略长于臂围。
换句话说,只消冲入他双臂之间,这难以招架的轻薄刀气便无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体硬架“破魂血剑”一记、以伤换伤,胜负就取决于谁的命比较硬了…
你敢死么?你怕死么?你…舍得死么?变形成狼吻巨躯的老人打量着对手,口中喃喃,从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里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与弯镰似的骨甲似难做出拔塞倾药的精细动作,索性“啪!”一声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药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掺杂多少碎瓷未去,粗壮魁梧的青皮巨兽却毫不在意,骨碌咽下,兽躯旋即窜起更浓重的烟条药气,伴随着他险恶嚣狂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