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漱玉节眉来眼去,全没逃过老神君犀利毒辣、惯见风浪的慑人目光。
在老人看来,漱玉节此举,直与出卖帝窟无异:分明与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琼飞的安危胁迫自己,何以认为两人分走两路后,这帮宵小没拿别的好处或罩门,对漱玉节软硬兼施,威胁利诱?
这就是他俩之间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叹。白岛是不能收买、无法裹胁的,便以琼飞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节显非如此。
她之所以力抗岳宸风,盖因岳贼只想将她变作床笫间一具供他淫乐、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漱玉节的野心绝不容许它发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蓝图里,她却自以为看到了机会。迷惑聪明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使她变笨,而是变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纵使为眞,能不能一举拔掉漱玉节,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
老人对宗主的狡猾、心计颇有信心,她总能找到借口从容脱身,或透过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换,令丑闻的伤害减至最低。所谓“胁迫”不过是漱玉节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她早一头栽入这场野心游戏,盲目竞逐更高的权力…若眞有的话。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这一点,以此为陷阱,诱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么手段确实是高。
若他以为漱玉节是屈服于陈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话,那他本质上就是个蠢蛋。(该死的老匹夫!)鬼先生遥望老人投来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轻蔑令他狂怒已极,须得攒紧拳头,才不致失态色变。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乌纱的美妇人,除了给予压力,要她立即解决这枚烫手山芋之外,一边开始认眞考虑起来,当此间一切尘埃落定,他稳坐七玄之主的宝座之后,要怎生对她丰熟欲滴的娇美身子施加惩罚,权作对薛百滕这老混蛋的连坐。
漱玉节自不知他心中计较,俏脸含春,依旧一派从容,擎出腰间的细剑玄母,一跃而下,笋儿似的缎面鞋尖轻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过鱼尾似的大蓬裙摆背纱,微笑道:“老神君既然问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岛,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共存共荣,共御外侮!”
薛百膳虽不意外,毕竟难掩失望,横刀当胸,立开门户,叹道:“宗主这个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岛。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须规劝宗主,恳请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节笑道:“这些年来与老神君携手抗贼,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么时候啦。该有…十几年了罢?”笑意温煦,口吻亲昵,谁都不怀疑她在自家院里,与感情甚笃的长辈喂招印证时,定然是这番光景。
然而,经祭血魔君揭秘后,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边围杀岳贼时、以“灵蛇万古唯一珠”贯穿其胸的覆面女子,当时便觉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际更无疑义。若激玉节已得肖龙形眞传,使得完整的“天姿恶剑”帝字绝学为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凶险的一战。也罢。就将我…还有琼飞、帝门的命运交给上天吧!愿吾祖有灵,不欲亡却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诵,摆开御敌的架势。
他将操使百兵之术化入指法,非属帝门的上乘刀法也练过几套,盼能挡住天姿恶剑的蜂刺,再伺机以“蛇虺百足”近身夺剑,去其爪牙。忽听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头儿!不如咱们换对手打罢,你觉得怎样?”却是鬼王阴宿冥。
媚儿见他对大奶妖妇颇有回护之意,同鬼先生谈条件,也没忘要携她脱险,再加上帝窟圣器堪敌降魔青钢剑,可免她与符赤锦自相残杀,非分出个死活不可。
漱玉节她在阿兰山见过几回,照面间瞧不出武功深浅,料想并不好斗,但起码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为,总比缚手缚脚好。
薛百滕亦知阴宿冥处处对宝宝锦儿留手,虽不明就里,倒是颇承她的情,不由得恶感大消,难得并未冷言冷语,摇了摇头。“她毕竟是本门宗主,也不能教你伤了。好意心领,尊驾自个儿小心。”“…那问你借把刀子,估计也不成罢?”
“怎么你们集恶道的,专门练嘴皮子么?老夫忝为神君,守护圣器有责,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耐心终究是一家伙用完了。这帮集恶道的杀才!不务正业,看来只会说相声了。媚儿欣赏这老头儿的硬气,也不怎么恼火,小声嘟囔着“就是问问而已,说不定多带了一把”之类,忽见一幢乌影天而降,轰然踏地,将场中对峙的两组四人都震得向后跃开,让出居中一条大道来。
来人背负弯刀,僧袍猎猎,魁伟身躯如巨灵铁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恶佛!“哈哈,说错话了吧你!”断垣烟嚣间,聂冥途幸灾乐祸,若非身子尙不能行动自如,只怕要拍起手来。
“薛老儿,你将集恶三冥全骂了进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过眼,来寻你晦气啦。”这话但教有点脑子的,恁谁也没当眞。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凛,初次露出动摇之色,连始终踞于天裂玉座之后、全神调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侧首,虽无进一步行动,显对恶佛的反应格外上心,丝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谋划,须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圣器归位后,再合众人之力,迫使武力绝强的恶佛就范。
万不得已时,拉上那些个受胁的棋子当垫背,总能以命塡之,连带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么算都不蚀本。岂料计划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同买了“平安符”的聂冥途窝里反,差点赔上祭血魔君。
翠明端虽制住了符赤锦,将幽凝刀归位,紫灵眼却被抢回,从阴宿冥的反应看来,居然和符赤锦是一边的,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没想透这两人是几时搭上的线。
魔君错估了薛老儿的执拗别扭,他虽爱惜孙女,显然五帝窟的宗脉存续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买了张护符,将漱玉节控制在手,否则五帝窟这着棋,又要白落在空处…就在这头痛不已的当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敌南冥恶佛,居然就这么下到场中。
这厮若铁了心捣乱,只能教天罗香以人海战术挡一挡了I鬼先生飞快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拜“思见身中”所赐,耗时不过一霎眼,从容道:“恶佛有什么见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决了眼前的争端,众人才好专心聆听?”
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规劝”二字。若时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说出这混账法子的自己打晕,聂冥途要吠,由他乱吠便了。
恶佛缓缓抬头,沉声道:“游尸门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说了,五帝窟支持同盟。两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议,那也是它们的事。还是你定要先问了其余两家,留我到最后?”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总不好继续坚持,徒显蹊跷,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来恶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恶佛是支持同盟呢,还是反对?”
遥遥望向抵狩云,待恶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规劝,偕染红霞与天罗香人马下场,至少在漱玉节、明端两边尙未底定之前,莫让这疯汉打乱盘势。
恶佛瞥他一眼,浓眉下的险恶眸光看得鬼先生心里发毛,旋即迈开大步,一路往方塔行来,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双腿极长,由望台底走上方塔的时间,竟用不到先前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来,这鬼神般的昂藏巨汉简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满鬼子黥纹的光头便从阶下冒出来,及至近处,才觉此獠较远望时更加高大,光是形体上的压力,即迫得人难以喘息,遑论内外功练至极处,钢体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觉运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凶兽暴起伤人,连祭血魔君都抱伤起身,不敢再倚座闭目,以免应变不及。
恶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过,鬼先生严防他出手夺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只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带走,才须登上塔来。却见恶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声喝道:“我赞成七玄同盟,以此为证!”
倒转刀柄,悍然插落!***刀刃为铁汁浇铸的赤眼刀“铿!”一声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鸣,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转橙赤,第四柄龙皇圣器终于归位。
南冥恶佛自现身以来,处处质疑鬼先生的用心,言虽寥寥,无不切中其弊,加上强横无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视为会上的头号大敌,层层布计,无非是为了对付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
他这一搠,不仅薛百腊、阴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结舌,就连鬼先生与魔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聂冥途抚掌大笑,尖亢的笑声响彻圆穹。
“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档!这一手实在是妙!实在是太妙啦!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终于开始恢复,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补适才没能参与的缺憾,抑或当眞欣赏恶佛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话锋一转,嘿嘿笑道:“谁都能反对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该,不仅不当反,最好是干脆合并,成一大派。
届时,不管选得盟主门主,比剑夺帅,胜者为雄!以你的武功,还不是手到擒来?”这“驱虎吞狼”之计委实太糙,连平生不使诡计、不谙机谋的染红霞,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拨。
但它就厉害在二明知是挑拨,却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惮处。他费尽心机,诡计百出,可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称雄的戏台子,拱他人上龙床。
无论南冥恶佛有无此意,这一戳捅破的是两边窗纸,不止鬼先生疑他,恶佛亦不免要担心受疑,乃至先下手为强,以免身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