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躯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横里一条藕臂搀来,却是雪艳青。雪艳青本不擅言辞,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须言语,亦能交通。
明栈雪见她目光投来,无比沉凝,嫣然笑道:“看来我是不受待见,也该有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为好。师姐,有空我再来找你叙旧,就此别过。”袅袅转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后,离开了祭殿。
蚳狩云并非不拦,而是盱衡形势,知此间利害,俱系于耿照一身。以他显现的武功,若公然与明栈雪反脸,逼他选边站队,于天罗香毫无益处。若被明栈雪钻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鸡不着蚀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耿照立于祭坛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没入洞口幽翳,才回过神,发现下层的铁卫七座,不见了天裂、幽凝两把刀,聂冥途与祭血魔君也消失无踪。
原来他二人较旁人恢复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离现场,黒蜘蛛认刀不认人,既见铁卫号记,便领出了禁道,此际已追之不及。
众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还有事赶着去办,实不想蹚七玄这滩浑水,本欲开口,忽听纸狩云道:“诚如胤家小子言,诸位现在我冷炉谷中,所持圣器,正是进出禁道的锁钥,无论老身欲留诸位下来,抑或诸位携圣器自去,这事将来都没完没了,总不是个头。”
薛百滕虽受重创,神智未失,蹙眉哑道:“蛾狩云,你这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意思么?”“若无良策,终免不了冲突流血。
我天罗香的门户安全、道宗圣器之归属…总得有个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纵有千般不是,倒留了个解决的法子。若七玄结成同盟,推举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圣器,保证冷炉谷出入安全,祭殿属同盟共有,排纷止争,岂不甚好?”
薛百膳不赞成同盟,盖因鬼先生狼子野心,听任调遣,不啻与虎谋皮。但,此际龙皇祭殿、圣器、冷炉禁道…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关连千丝万缕,无法粗暴斩断,若无一名众人服气的上位者统筹领导,怕天罗香头一个便要发难,以保门户绥靖。
结盟夺帅,本是纷扰的源头,但经鬼先生这么一搅,意外拱出了个没有包只、谁都毋须担心其背后有势力操弄,无论武力或贡献,都堪称适任的盟主人选。
若无此人,争端立时爆发,有多少人能活过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说不是天意?老人遥望另一侧,但见漱玉节袅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长老所言极是。妾身愿代帝窟五岛,推举耿少侠担任盟主。”
她老谋深算,略微一想,即知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索性抢了头筹,欲占推举之功。符赤锦腹中暗笑:“骚狐狸怕已开始盘算,要如何把漱琼飞那个脑残,推上盟主夫人宝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怜哪。”看了小师父一眼。
紫灵眼精神略复,淡然微笑:“你拿主意罢,我不懂这些的。”又将视线投向空空如也的出口,彷佛有人带着她的心思,一齐走出了祭殿。“游尸门附议。”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祈祷胡大爷别像看起来的那样花心不正经,朗声接口。
媚儿这才会过意来,开心得不得了,简直像自己当了盟主似的,只差没手舞足蹈,转念一想:“不对,虽说本座以男儿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没提到我,好没良心。以为我很希罕么?哼!”干咳两声,装模作样道:“本座代表集恶道,原则赞成。盟主嘛,应当展现诚意,一一拜访我等七玄首脑,探问舆情…嘻…才有个做头儿的样子,咳咳。”
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门进房的模样,雪腻的腿心里已湿得一塌糊涂,须得并紧大腿才不致出丑。
眼见各派心念一同,均无异议,蚳狩云不顾塔上少年面露为难,以眼色示意雪艳青,领众人齐齐拜倒,朗声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见盟主!”***
背着兄长踽踽行于甬道,胡彦之心中百感交集。鹤着衣择徒谨愼,并不随便散叶开枝,他幼时在眞鹄山学艺,虽贵为掌教的亲传,却无嫡系亲厚的师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结党的他观弟子欺侮,养成了胡大爷日后独来独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终坚持与弱者站在一边。
小胡彦之挨了揍,从不向牛鼻子师父告状,反借故在外游荡,往往要拖过斋堂结斋、乃至全观熄灭灯烛之后,才悄悄溜回竹庐。
只是牛鼻子师父仿佛有天眼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偏生这时,总会在房里厅上持卷坐等,几上搁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闲自若。
鼻青脸肿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声东击西,装过了猫呜枭啼耗子娶亲,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过了,才死了心推门而入,颇有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气魄。
“师父给你报仇,好不?”牛鼻子师父蘸着跌打酒给他揉瘀,小胡彦之本想充好汉,撑不过三两下,疼得咖哇乱叫,挤眉弄眼。
“别吧,挨揍够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专程到朝会上说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么?小心给人逮着借口,把你从掌教的位子上撵下来,你脸皮厚倒是无所谓,我还想做人哪。”
男童撇了撇小嘴,一脸老气横秋,教人看了又气又好笑。初老的微拘道人点头称是,颇为受教的模样。“要是…他们改天又欺侮你,那该怎么办?”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夸张地挑起眉毛。
“什么改天?明天就来啦,你以为我每天日子怎么过的?我一个小孩子容易嘛我。还有,他们是几个人揍我一个,不是欺负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乱说我跟你急啊,口无遮拦丨?”
“…有什么分别?”老道笑眯眯地给他推瘀,一点儿也不生气。“他们人多我只独个儿,他们气力大我年纪小,打不过就教人给打了,这叫做”揍“。物什他们抢走了,以后我长大武功练好,总能抢回来,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也没甚了不起。
“但我说出的话、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决计不改口I?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有打死人的胆量。我就是挨了顿揍而已,谁能欺侮我?”
男童扬眉一笑,有着超越这个年纪所应有、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洒脱,便是鼻青脸肿,眉目之间的昂扬神气,却较平日俊秀的小脸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会儿才低头含笑,继续给他推化瘀肿。“那我就不多事啦。他们这么浑,你别太欺负人家呀。““没事!”男童潇洒一挥手。“一帮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们计较。”
“只是说”老子“还是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嗯?先忍忍。”“也行,是卖你一个面子啊。”“眞是多谢了。
消夜我请吧?”其实哪有什么消夜?不过就是斋堂结斋前,牛鼻子师父叫人留的些许剩菜,再下两碗白面拌点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团,最多就是让厨房熄灶前再给他煮碗鸡蛋豆腐汤。
管蔚的火工老道,对这个老让掌教不能按时请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汤冷菜进食的小鬼极是光火,青帝观于熄灶灭烛有严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缙帛,疏于道心,而鹤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为掌教坏了规矩,只得在灶烬中埋几只白薯,灶上写着“灰中无玉可成器,掌教琢罢且疗饥”笔走龙蛇,可见书时火气冲天。
师徒俩满面炭灰,从余烬里扒出热腾腾的白薯,稀哩呼噜边吹边食的情景,胡彦之至今犹记。
在眞鹄山的童年,他从不觉得苦,成年后想来,居然都是些令人捧腹不禁的画面,虽然当时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个能帮手打架的兄弟该多好。挨揍也很闷啊!若兄长也能在眞鹄山长成,那就好了。以他的资赋,说不定早继承牛鼻子师父的衣钵…不,定连天门百观也叫他一一说服,省了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争逐虞诈,于武功道术上,皆卓尔有成。
胡彦之虽离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总还听过的,关于他辩倒央土、南陵一众高僧的轰动事迹,放眼东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么…让兄弟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自己是不是该更强硬、更积极地阻止七玄大会召开,避免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境地。武功高强、聪明绝顶的兄长,最后落了个经脉倶废、心智痴残的下场,他该如何面对十九娘,乃至母亲的质问?
这难道全是兄长的责任,而自己眞能够无愧于心么?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兄长,关于小妹面上那条疤时,兄长的心情,现在胡彦之总算能体会…饶是引路的荆陌身段婀娜,丰臀细腰,紧身水靠裹出的曲线无比傲人,他也无心多看,默默低头行路。
出得禁道,荆陌即让至一旁,胡彦之冲她点头致意,便即离开。冷鑪谷外星月低垂,背上所负并不比步履来得沉重,胡彦之越走越凉,料想山风夜露,阴湿之气刺骨,恐兄长感染风寒,忙搬运内息,一股暖意透过与鬼先生胸口相贴的“至阳穴”源源不绝发散出去。
老胡所修习的“律仪幻化”乃青帝观由外修内的一门特异功法,透过奔跑腾挪,能于经脉中行周天搬运,越是活动,眞气越强,与道士静室打坐、存神观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鹤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为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渐崭露头角?知天命后,遍数天门十八道脉中,已少有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