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除非心智已失,否则一辈子都会回荡在你脑海里,用不着复诵,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
当你午夜梦回,思索起究竟何以至此时,你就会听见我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说似的。“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个笑话,现在这副模样,倒教人忍不住替你难受起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那么坏。”
鬼先生的衅笑凝在脸上。从鼻端急促呼出的鲜血沫子,可知他心绪波动,如掀巨浪,不知是被说中了痛处,抑或恼怒明栈雪的讥讽。但切齿也不过是一霎间,他苍白的脸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那就是来折磨我泄恨的了。
要替你那姘头徒弟讨公道么?不愧是有情有义。我怎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明栈雪轻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帮金吾卫的毛头小子相提并论,这就有些叫人生气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个引喻失当。”
侧首睇他周身明显的瘀紫。耿照的“寂灭刀”可不会留下这种取不了性命的无聊伤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时,因何所致。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话,冷笑之余,索性眯着眼,专看她弄什么玄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觉得,无论怎么做,都很难教你真正受到制裁,为此烦恼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栈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只是鬼先生瘫坐于地,一时难见,面上却不露声色,扬眉笑道:“不如放我离开,咱们化敌为友如何?
他想对付‘姑射’,我可以帮忙引路。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你们还怕什么?”明栈雪轻笑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眸光满是哀悯。
“我就等你这句。你这么容易猜测,很没有挑战性的,对我这种怕麻烦的懒惰虫来说,简直再理想不过。万一,对手期待与你来场斗智角力,岂非要大失所望?这样不行呀。”鬼先生笑道:“敢问姑娘,我又说错了什么?”
“四肢俱残之人,不会轻易说出‘废物’二字。你前一句装得贪生怕死,假意释出妥协之意,以试探我的反应,这个做法很聪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在占优处显摆一番,否则便心痒难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犹在,目光却冷锐起来。“你应该纤续满不在乎地笑,才能让我产生动摇。忒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提醒么?”
明栈雪看着他脸色微变,轻叹:“我猜你受的伤,只消捱够时日,你那特异的功体便能为你慢慢修复…虽匪夷所思,然而世间万象,本非人所能尽知,就算真有这种异能,我也不觉奇怪。
“闯入栖凤馆、意图奸淫皇后,看似无智,你却在廊间预先布置机关,考虑过一旦事迹败露,须得争取时间脱身,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轻率之举。虽然可能性极低,然而万一落得如此下场,该怎么反扑,说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强动了动嘴角,孱弱地哼笑。“姑娘时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时而当我是算无遗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无所适从啊!”“因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骗骗无知乡人、贩夫走卒不难,难入方家之眼。这就叫‘眼高手低’。”
明栈雪笑道:“你有时间搜出断松雪茯苓服食化纳,有时间布置琴弦机关,却没工夫弄套衣衫蔽体,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而是万一遇上我和耿照时,有样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较好。”
素手一扬,扔给他一小截黄澄澄的物事。那是半截刀穗。鬼先生自知来自何处,面色丕变,看来益发虚弱。
“杀人退敌,‘珂雪’未必强过一柄合用的钢刀。你若能依计得手,自然用它不上,万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么损伤,奇异的复原功体佐以珂雪宝刀,便是你逆转反扑的筹码。”
明栈雪好整以暇道:“当然,这刀目前由我保管,横竖你也用不上。当我想到这点时,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疗复之能,留得命在,便有翻盘的机会。经你适才失言,这把握已过了九成五。”
鬼先生没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时间内,寻到他精心挑选的藏刀处,虽然懊恼,但珂雪宝刀毕竟是外辅,靠的主要还是生生不息的蜕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更多的讯息,淡道:“都由姑娘说罢。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种人。”明栈雪怡然道:“娘娘不杀你,是因为她不是刽子手,但任逐桑是。为保住他头顶乌纱一门安泰,莫说是一条命,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我料他绝不手软。
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颈绳,而是一线生机。这点,我也很感兴趣。”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
明栈雪是天罗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残酷,以他此际的身体状况,鬼先生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挺得过。
但胜败…不,该说是生死的关键俱在此间,守住这个关窍,他才有存活的机会。而明栈雪却只一笑,轻掸裙膝,娉婷起身。“你知道,耿照笨在哪里么?他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难就难在他老是问错问题,想岔方向,力气全都白费啦。
想从‘如何实施应有的制裁’入手,找到处置你的方法,不啻缘木求鱼。换个方向,答案就简单得多。”“什么方向?”鬼先生反问。“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
女郎盈盈回眸,明艳不可方物。但不知为何,鬼先生却觉背脊一寒,如睹魇魅。“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史的声音。
“启禀娘娘,人到啦。”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她…她睡下了么?”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带着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
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辛苦你啦。”“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娘娘才辛苦。
受那恶徒惊吓,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了娘娘。
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鬼先生心底一沉。(这贱妇果有本事!
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
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来杀我了。”
闻言不禁一震。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这点,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