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孟庭殊。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究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
抄剑起身,面露悲悯:“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大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然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事,却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一步未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逞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姐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在诸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来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欲窒。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种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
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覆低回。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棘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下一剑,连云接峰的心口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
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死人了。”
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这人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恭迎盟主!”***
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高喊:“…恭迎龙主!”
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
这纯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
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
耿照心领神会,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他定了定神。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
反脸时倒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耿照指着胡彦之。
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你我虽是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金环谷之人,其实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
我是从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
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拱手,歉然道:“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欺瞒兄弟。”
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得紧。
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
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
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
不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耿照点点头。“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
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彷佛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
紫灵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是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默然良久,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
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
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他们喝辣吃香。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