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明着杀人越货之处。
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
你自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
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长剑,怕也不及擎出。
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这感觉异常熟悉。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也没什么好恋栈的。
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
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费心证明?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
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染红霞悚然一惊。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
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给她?”“这…这怎么可能?”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何用?──师父一定会这么说!染红霞心想。正是这分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
她自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姐,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彷佛听见女郎心中呐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拗得紧。
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I”
“…什么枕头?”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喔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拚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
我见她眞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剑出鞘,见物便砍,也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
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断成两截,总算解脱,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
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赋,孰胜孰败,尙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呑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