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典卫回城”的消息传至,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仪容,预备传唤耿照──希望这回是真的了。
白面无须、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续侵袭,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先帝对他信任有加,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
慕容柔决断如风,敌友无不惊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风急火燎、手脚麻利的类型。说不上慢条斯理,却不求快,靠的是确实稳健,一步接着一步,半点儿时间也不浪费。
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院外传来骚动时,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就听着耿照的声音,还有罗烨,以及那名唤作“弦子”的侍婢…他还活着。将军心想。
那么…染红霞,也可能尚在人世。天可怜见。他罕见地停下动作,阖上双眼,放任疲惫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似的睁开眼睛──对慕容柔来说,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
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朝堂多年,始终不倒,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对染红霞遇难一事,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兴兵为爱女讨还公道,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
但慕容柔了解丧失至爱的痛楚,越是压抑,爆发时便越猛烈。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应视为理所当然,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如数反映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动上。
放松不过一霎,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耿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稳重,尤遵规矩,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属相比,戒慎处亦不逊色。
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非慕容刻意纵容,而是此节甚投他的脾胃。便是报平安,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动,不疾不徐地系好结子,却不急着起身,听耿、罗二人走进大堂,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追入:“哎呀,典卫大人!
将军才刚睡下,岂能惊扰?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素知他老人家脾性,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宁定,劝道:“两位大人坐会儿,小人准备些茶点,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进去啦,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
没等耿照答应,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慕容柔柳眉微挑,电光石火间,思路已转过几遍,快步掀帘退回后进,不忘反手稳住帘巾,撩袍急趋,轻手轻脚推门闪入,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
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小心开口:“启…启禀将军,耿、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静待平复,才开声道:“让他们等会儿。”
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哪里还敢逗留?唯唯称是,赶紧退下。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强睁睡眼:“谁…谁来了?”
便要撑起。慕容柔轻抚她发顶,困倦已极的少妇使不上气力,浓睫瞬颤,又顺从地趴了回去。
“没事,晚些说。”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闭目细酣,取衣为她披上,悄悄推门而出。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什么地方,又遇上了什么事么?”却是对罗烨所说。
慕容柔虽不懂武功,对武学、乃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以耿罗二人之修为,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挑这时发话,想说给谁听,自不待言。(果然如此!)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是想传达一个讯息:耿照欲言,将军不能听──至少,不能当面禀报。
于此所知越少,对将军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许未知,便只得隔墙听取。双方默契既成,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有条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说到当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余如三奇谷设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袍客与古木鸢的关系等,俱都和盘托出。
罗烨皱着眉,始终不发一语。耿照说到一个段落,见他全无反应,连答腔都未有,暗忖:“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心思全闷肚里,要他陪演这参军戏,毕竟是为难了些。”
为防将军盘查,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然而当中有些关窍,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点:“你应当问我:‘身为将军武僚,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谁听到,都会有这个疑问的。”罗烨的眉头蹙得更深。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属下看来,这甚至不是问题。”“这…”耿照险教他问蒙了,幸而这番“邪正不两立”的陈腔滥调,近日于心中嘴嚼再三,模拟不难,正色道:“人说‘正邪殊途’,且不说将军雄镇一方,不该与邪道往来,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纠葛甚深,若将军以七玄盟主为幕宾,青锋照、赤炼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该如何自处?”
罗烨摇了摇头,颇不以为然。“武功无正邪,拿来做坏事,便是杀人刀,拿来做好事,即是活人剑,传承武功的门派更是如此。
况且,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这都是恩怨,关正邪什么事?典卫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节制下属,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岳宸风那厮之恶,便出身名门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岳宸风虽是“下落不明”阿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轰动三川,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与绮鸳等颇有接触,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也算印象深刻,随口举例,头一个便想到了他。耿照心中苦笑:“这原该由我来说,你倒抢着说完啦。”
虽说角色颠倒,毕竟科白做足,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罗烨见他神色变换不定,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起身告罪:“属下有僭。”
耿照笑道:“不妨。你说了我心中所想,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还要更清楚些。”罗烨犹豫一霎,终于还是抱拳拱手:“欲诛那灰袍首恶时,属下愿效棉薄。”“会死喔!”耿照闻言微笑。
“得有这种觉悟才行。”而罗烨的沉默向来就是回答。青帘掀开,苍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两人见状,一齐起身。“…参见将军。”
就是现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端看将军如何响应──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耿照说话之间,也无法从邻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出端倪,只知将军一直都在,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
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自来便无人可知。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摆手道:“坐下说话。”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双双落坐。
“这些日子来,你上哪儿去了?”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说:“莲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时,属下与染姑娘双双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问:“镇北将军的千金呢?人在哪里?”
耿照老实回答:“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慕容柔接连发问,却避过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耿照一一作答,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错愕、惊诧,而至佩服,典卫大人“隔山打牛”的禀报妙则妙矣,毕竟稍嫌赖皮,似童蒙游戏,一意取巧。
相较之下,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只须如实回答,便已将真相彻底蒙蔽。
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令人啧啧称奇。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越浦总捕、城门驻军,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也各听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受得将军眼色,才偕罗烨双双告退,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
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藉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此即最好的证明。明栈雪说的“朝野不能两全”经耿照反复思量,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所图本是庙堂,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早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摒除镇东将军,纵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却阴谋家的野心,耿照始终无有定论。
──能够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过!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眯着姣好的凤目,一径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卖俏迎奸之时。哪儿学得这般泼皮混赖?”***耿照听他口气不善,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差点又蹦出喉间。堂上只有两人,将军手无缚鸡之力,以耿照现下的修为,便有十个慕容柔也尽都杀了,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
然而少年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冷,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锁脉”虽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无用。若是过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头,连称“属下知错”此际却有寸土难失的压力。
无法说服将军,以雪艳青、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身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将军之敌,非但拉不到助力,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