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医之人,多在大道两侧搭棚筑庐,耐心等候国手接见。为防惊扰了神医,亦不敢太过迫近,总会特意隔上一段距离,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晕眩的间隔飞快缩短,几能在脑海中绘出自己残存的性命刻度,准确到以毫厘计。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帘,忽发现谷外不知何时,遍插火炬,映如白昼一般。
有人横过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断,前后数重,乍看竟不见底。棚外绕着木围,旗招飘扬,直如军伍行辕,排场极大。他脚下踉跄,几欲昏厥,已无心辨别旗号。
(谁人…哪来的狂徒,竟如此侵门踏户!)眼下无斤斤计较的余裕,祭血魔君拔刀破开行围,足不沾地,遇阻即斩,不中则避,随手挥灭炬焰,眨眼间闯过了最外层,一干人等才回过神,竟拿不准来人几何、止于何处,仓皇擎出刀剑,推搪散开,叫喊声此起彼落,夹杂零星金铁铿响,不知是对上来敌,抑或不小心误击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羽冠扬声呼喝,止住骚乱,双手分持的鲨鳍鬼头刀、棱节七星剑当胸交叉,立开门户,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扫索敌,边对着虚空中厉斥:“何方妖邪,有种现出真身,教你撞在观海天门的道爷手里,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
***祭血魔君这才察觉,满棚之人,俱是玄裳束发的年轻杂毛,本领差劲,连他的去向都没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热,标准的正道废柴,暗忖道:“我几时招惹观海天门之人,挑这节骨眼来与我为难?”
余光一扫未见伤病,不似求医模样,况且封谷拦道,便是天皇老子来他也不医。他妈的,莫非真鹄山素质奇低,大小杂毛俱是文盲,连“非请自入”的牌子也看不懂?
魔君心头火起,正欲找人泄愤,见那年轻道人斥喝同侪,几乎镇住场面,俨然是首领的模样,身子一折一顿,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锋与身子同时撞上了道人交叉的刀剑,刹时火星四溅。
道人踉跄倒退,却未溃防,魔君用上两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劲力如泥牛入海,被交叉的刀剑一带,不知散于何处,竟是早有准备,就连收拾场面的张扬举动,都是诱敌的幌子,欲引自己来到明处。魔君暗赞:“好心计!”
蓦听道人高喊:“…结阵!”周身劲风呼啸,余人各挺刀剑,合围并至。可惜没踏出几步,嗤嗤几声锐响,众人惨叫倒地,一丈内血雾酾空,被什么割着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后检讨起来,始终没个说法。年轻道人惊觉危机,萌生退意,刀剑上的“封”字诀一松,被不知哪儿飞出的暗脚“砰!”踢了个跟斗,摔得狼狈不堪,左右大喊:“大师兄留神!”“保护苏师兄!”“贼子冲我来,勿伤我师兄!”也不见有谁上前,只激情的叫嚷声急遽增温。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杀了清静,以刀尖挑灭几盏灯,藉影飞遁,又从众人视界消失。一瞬间,风吹旗招满棚虚影,每一道都像极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门群道阵脚大乱。
祭血魔君矮壮结实,不能全靠布幔几凳隐身,见棚底并连着一串篷车,约有七、八辆之谱,猜想这群胆大包天的蠢道以此为路障,封住进出道路,顺便倚作棚架的梁顶基础,灵机一动,钻入车底,施展地趟身法,连扑带滚,眼看便要脱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车底,差分许刺中肩窝,总算魔君及时闪挪,这一刺只削下些许油皮,忍痛滚了开去。年轻道人听见车底动静,返身扑至,高喊:“…师尊!”
但听车内一把动听的和悦男声传出,不愠不火,宛若梵诵:“彦升,妖人受伤,嗅得血气便知去向,勿恃耳目,徒损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伤疲交迸,实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剑穿出,教他听得却避不得,遍数天门百观,有此能为者,不出四人:鹤、龟俱是老道,鱼隐眉是女流,加上一干小杂毛手里的鲨鳍鬼头刀,车内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暂不出手,自非克己复礼、恭俭温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态,先教训教训子弟摆一摆谱,若是带了丝竹乐工,一会儿怕要奏乐焚香,才肯登场,一如此人遍传江湖的风评。(麻烦!怎地…偏偏是他!)这人在七大派中声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聂冥途相比,谁更棘手些,还真不好说。
不过两个棘手至极的人物搅在一块,未必就是最棘手。一声咆哮,狼影掠进彩棚,还未从黑衣怪客的突袭中恢复的天门弟子,眨眼间便有数人丧生,血气弥漫全场,凡倒地者必无全尸。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杀开道”的路子,被称为“苏师兄”的年轻道人连心计都不及出,已遭温热鲜血泼一头脸,张大嘴巴、瞠目结舌,整个人傻了般,先前的机警权变消失殆尽,直到杀神掠过好一会儿,才娘儿们似的尖叫起来。
一干师弟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忘了还有外敌入侵这码事。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厉残尸“苏师兄”怪异的反应更令人难以相对。
就在这全场僵住的瞬间,杀人不眨眼的凶兽“哗啦!”挥爪破门,窜入并排七车中最华贵的一辆!那车堪比一间具体而微的小厢房,车内摆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枣枝拨步床,纱帐锦被,豪奢难言,床上却躺着一名全身裹满白布、宛若尸骸的怪人,头脸亦密密缠起,仅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眼皮蜡黄,毫无生气,与闯入的兽形巨汉相映成趣。
榻边是一张同款的方头纱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径以手中沾血的棱节七星剑格挡骨爪,虽是仓促应战,这“封”字诀的火候毕竟非弟子可比,单剑运使如风,狼首狞恶的爪势悉停于此,再难寸进。
密如连珠的铿击、凝缩至极的风压,在斗室里持续增幅,中年道人始终匀不出手翻开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抢近分毫。两人被层层剑风爪影隔开,除了两条旋舞的右臂快到几乎失形,身体俱都停在原地。
剧烈摇晃的车厢崩解着,还有车里的物什──中年道人睁大眼睛,较常人更满的瞳眸几无眼白,透着异样的湿润水光,无比邪气,予人绝大的压迫感。
目光或可慑人,然而对于被劲风卷入、逐一遭到破坏的周遭物事,这双奇异的乌眸全然帮不上忙。
喀喇一响,拨步床精雕细琢的镂空床板松动脱落,旋即被剑风爪劲吸卷过去,绞成木屑弹飞,也不知有多少扫过了卧床的怪人身躯,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锦被、纱帐、床架…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胜负。对中年道人来说,继续僵持,他将输掉最最重要之物──啪嚓一响,床尾两条柱脚被爪劲绞毁,床板轰然坍落,裹满白布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捞,堪堪挽住,却付出头冠飞碎、肩头裂血的代价。聂冥途乘势逼近,骨爪翻飞,一气绞碎了半张大床!
这名剑术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来一梦谷求医的堂堂天门四位副掌教之一,刀脉魁首、领紫星观一派的“剑府登临”鹿别驾。当日他下得朱城山,为救遭妖刀重创的侄儿鹿彦清,四处拜访名医“岐圣”伊黄粱偌大名头,自也在行程之列。
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驾唯恐耽搁伤势,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带了侄儿往他处求治。无奈鹿彦清伤势奇诡,数月奔波,舟车劳顿,虽吊着一口气,却没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鹿别驾不知拆了多少名医的招牌,失望渐渐成了绝望,绝望又转而成为愤怒,最后回到一梦谷,听伊黄粱迄今未归,愤怒终于化作迁怒:先将谷外结庐的其它人乱棒打走,再以车驾阻断道路,封了一梦谷。若非抱持些许企盼,那捞什子“岐圣”说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没敢把事情做绝,断了侄儿生路,早杀进谷中,将伊黄粱的门人、家眷之类悬于谷外,看看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要撑到何时才现身。等待是非常磨人的。头一名覆面人闯入时,鹿别驾只当是余兴节目,听出那人气息微紊,入棚以来始终散发若有似无的血味,显是受了伤。
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杀紫星观弟子轻而易举,不伤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无谓的气力,可见伤重。
他镇日守在鹿彦清榻畔,正觉气闷,责罚弟子已不能抒解烦躁,打一场必胜之战、杀个蒙面落难的江湖好手,该是绝佳的调剂。鹿别驾从剑上残血,判断未伤及要害,不及起身一会,便又闯入了眼前这头恶兽。
这厮上身筋肉贲起,较寻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却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无比怪异,遑论那坚锐不逊刀剑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头颅形状。
单论交锋,鹿别驾未必没有取胜的自信,但在狭小的车厢里,动弹不得的鹿彦清形同人质,光被劲风波及,就能要了宝贝侄儿之命,打得缚手缚脚,交手以来尽落下风,不过盏茶工夫,车内更无一处完地。
连鹿别驾都披血裂创,况乎鹿彦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拨步床便是榜样。聂冥途这厢却是越战越酣,张口狼啸,真力到处,车顶应声迸开,棚中诸人无不掩耳踉跄,刀剑脱手。在同时,车厢侧窗的帘幔“唰!”
向外刮卷,绽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顿成惨呼,旋即轰然一响,木片弹飞。再睁眼时,已不见了车厢形体,鹿别驾披头散发倒拖长剑,立于一地残碎间,将耳鼻淌血的鹿彦清交与旁人,并以剑尖挑了爱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远…追!”
听不远处的苏彦升兀自抱头,尖叫不绝,飞起足尖,怒斥道:“闭嘴!”脚边碎木“飕”的一声,正中苏彦升面门,一把撞飞两枚牙齿。
苏彦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挣起,鹿别驾头也不回,径入谷中。众弟子如梦初醒,举火持兵,尾随而去。在场半数以上的紫星观门人,来一梦谷已有月余,始终只能在外探头探脑,拦下出谷采买之人盘问,才知是住在左近的乡人,感念大夫恩德,来帮忙些杂务,对谷里有些什么人、大夫现于何处等一问三不知,碍于师命,只能随意恐吓几句,乖乖放人,对着谷内蓊郁的林树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