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武功。
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以防老人猝然动手。
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
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屈…”
“拿来。”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这剑…这剑是你铸的?”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
较他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天理何在?天理何在!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老人哼笑。
“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
老人见他嘴唇微动,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遑论目证。江湖盛传钟允淡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
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
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
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云。
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不世功业。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石壳,熠熠放光…
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这是雷万凛的主意。
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
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其扰,蹙眉道:“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
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
为了遮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老人摇了摇头。
“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
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倏然一黑,心惊胆寒:“…我命休矣!”
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发由心。
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天功!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巨力撞向老人两胁!“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