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着,与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
“‘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变未必都是好的。”“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
双手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状殊异,已足堪论定…“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递还耿照。“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
转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啊。”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
刁研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
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许多。”
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忍着嘴角抽搐,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铺鲜浓。
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也想藉机略解馋虫。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
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
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耶!”
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
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对客无礼,饶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
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小兄弟听过‘神通’么?”“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
我有一名师兄,只要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