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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8章非为口舌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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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

 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

 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

 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得深些。”

 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

 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的。”

 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凶手用的是剑。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指尖移至门廊:“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

 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所欲。

 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真是精彩的推论。

 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须哼笑。

 “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为钓大鱼,须得好饵。”

 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

 “这几个地方,留有烧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

 停得片刻,才低道:“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三十七口的遗体,谢谢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佑氏的‘白发剑读’佑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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