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
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
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
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
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
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
这却又如何能够?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
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扞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
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
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
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
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
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凝功锁脉!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
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
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不能。”殷横野失笑。
“何以见得?”“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轨迹。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
殷横野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
瞧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首位。
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大人言语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