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
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尸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液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溪影沉沙树影深。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
耿照匿于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雷门鹤有求于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
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
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
“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韩雪色瞟了他一眼。“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是,属下掌嘴。”
瘦白青年自扇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
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
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
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
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交交。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
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
“敝宫的魏先长老之于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
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我干!”“…掌嘴。”“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尸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镋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聂二侠!”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
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于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尸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尸,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眼前所见,仿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尸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于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
腰间锐痛,抱尸向前跃开。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尸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
南宫损急于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尸身挡在萧谏纸身前。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
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
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蝎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
“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于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