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
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于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乃不折不扣的贱役。
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液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
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
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
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大笑。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
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
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蚕娘一哼,高瘦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说!谁给你的?”“那、那人没…没亮字号…”“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
命只一条,玩完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是死穷酸…殷、殷…横…”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
“我…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
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路。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
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皮,连血都没溢半点。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缎似的长发退回。
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断,竟已死去多年。…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