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
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
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
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
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
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
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
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
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
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
“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
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
“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
“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
蚕娘忽然插口。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
“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
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
“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
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舆理当知晓。”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
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