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贱狗,口气倒是张狂。”但任宜紫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喜孜孜的,感觉他在母亲面前挺长脸,非是夹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窝囊废。母亲点了点头,忽然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投向虚空处,虽自应答,却不像对着任宜紫说话。
“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会说这种大话的人。我便问他:‘你怎知只有你走对了?’“他一脸认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准备,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歪了,走远了,回头再寻便是。
稳妥地走,总有抵达的时候。夫人说的那个人,他唯一犯的错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选错目的,更不是错用了方法,极有可能是因为准备不周,或者时运不济,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来,旁人或觉目的地太远,还没启程,便先馁了,毕生都在自家门口打转,不言壮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驻足,原因各异,也不必再说。
那人和它们不同,选定目标,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说是目的地害了他,还是驾车上路害了他么?我是头一个发现其中关窍的人,所以我能到。这就是我与那人最大的不同。’任宜紫到这儿已经听懵了,小肚子里把耿照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同母亲说上话,你就夸夸她呀,赞她美丽高雅之类,让你没脑子瞎扯什么驾车走路的鬼东西!
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她绝望抬头,试图替那头猪说点什么,能挽回一二否,才见母亲目光悠远,兀自沉思,浑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讽模样。
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问:“那…母亲觉得呢?蠢…我是说他…能不能到?”“我不知道。”容颜倾世的美妇人摇了摇头,低声道:“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够一睹你如何到得,典卫大人。可别…死了呀。”
自白马王朝建立以来,帝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继先帝孝明的遗风,礼佛虔诚,这原是桩美事,对于稳定王朝统治、清明百姓风俗,均有莫大的好处。
然而此番东海论法之行,且不说耗费金银之钜,凤辇离京,所经道、州、县各级府衙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生怕銮驾生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够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东行寻圣之旅,还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个事前无人料及的异象,以及一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
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清平如郊野,几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宝头五年,那种励精图治一片节约,戌时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无人点灯的景况,堪称鬼域…
大乘佛法经两任皇帝大力弘扬,在央土乃是显教,王公贵族、富户豪商里信徒甚多,况且随銮驾起行,不惟护佛弘法,还能争取在皇后跟前露脸,打好与任家的关系,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
平望数得出的权贵都在这支队伍里了,也一气带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费阶层。数月间,原本一到夜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儿的歌台舞榭、教坊青楼无不门可罗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后的大老板本身就在东行之列,索性闭门歇业,打发笔银钱,让旗下的粉头、乐师等返乡探亲,好过开着门闲坐无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后者…那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此刻依然困扰着内侍省正都知、内廷的首席太监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惫。
刚打发了今日第五拨来套近乎、找门路求见皇上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带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贵妇远亲之类。
时间一长,连头衔背景也顾不上,送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貌妖娆,所涵盖的层面遍及整个平望都的所有权力派系,仿佛是场首都规模的拉皮条竞赛。
“…帝后失和,果然是国家的乱源啊。”惠安禛打发左右,瘫入太师椅中闭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后,皇后与生父中书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俩几不同席,逢年过节,宫里和中书府的礼物馈赠也流于形式,以皇后娘娘的慧心体贴,断不应如此虚应,有心之人不难从中看出端倪。
皇后素有贤名,无论在朝廷、贵族或平民之间声望俱高,更是先帝亲指,便细数前朝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仪。
想把皇后拉下凤銮是不现实的,此举无异与中书府宣战。任逐桑可能与女儿不睦,然而,谁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敌人,此事不言自明。
后位难撼,可皇帝陛下的宠爱可争。太宗孝明帝在位时,就替今上把儿女亲家全找好了,后妃嫔贵无一落下。
他老人家若能多享几载天年,不定连宫女也都一并选了…虽没人敢在素有铁头之誉的惠安禛面前说这个笑话,但他知道它。
先帝若多活几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而已,极有可能成真。为此惠安禛笑不出来。陛下登基之后,他曾想过得几年,天下大治,再来联系几位相熟的官员,让他们出面,奏请选女。
倒不是对先帝爷的安排敢有微词,只是觉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可自挑几个看得顺眼、能讨欢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无碍圣治清明。
可惜陛下亲政后连着几个决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阀的交错抨击,虽都被中书大人按下,但从迟凤钧离京伊始,陛下便对治理国家彻底失去了兴趣,目光所注,不出这方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从这时起,埋下而今帝后失和的种子。
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选女,除担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陛下的情况,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
拖着拖着,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些年。惠安祯生得魁伟雄壮,浓眉压眼,不怒自威,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阉人,宫里宫外都有言传,说他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太祖武皇帝私下传授过他功夫云云,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敌。
他懒去理会这些无稽之言,也不觉得这样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宫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来不及假寐片刻,叩报声又在门外响起,一样是没出京的王公贵族,一样带着貌美女子,一样连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不打听打听,又或早打听清楚了,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幸运的例外而已。
“…带他们进来罢。”惠安禛捏捏眉心,摇头甩去疲惫之色,明快地下了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后娘娘赶紧回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马车奔驰在城北甘露坊与承业坊间的铺石道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击蹄脆响。
这条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独孤英当时亲自来过这里,那是他登基后头一回离开皇城莅临民间,百姓伏道、山呼万岁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头一回乘车经过时便认出了这里,一路都没放下过吊帘巾子,看得出神。
同车随行的杨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为今儿应该也一样,岂料圣天子一路只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脸上挂着一抹莫测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里直发毛,偏又找不到话头,只得小心奉承着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祈祷他别又转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独孤英今年才二十五,算的还是虚岁,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贵的二代祖一样,骨子里透着一股虚…
虽学过刀剑枪弓等各种武艺,但天下已在先帝爷手里靖平,再没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个蠢教席真敢折腾未来的圣天子?
只教不练,连日头都不敢让他多晒点,莫说把式,约莫连能挨上几下的结实劲儿都没能练得。当年昭信侯还在京里时,镇日带着他,叔侄俩打猎、踢球,微服出皇城找人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
啥事不宜就专拣啥干,那时杨玉除一旁跟着,从不觉得太子小祖宗是苍白脸蛋瘦鸡身子的。那时他驰马佩剑攘臂大笑,虽然天真,但很讨人欢喜。但先帝爷不喜欢昭信侯,打发了他去东海。
杨玉除听到各种流言,其中多数信誓旦旦,保证昭信侯出不了城东宣威门十里,必定血溅五步,永远也到不了他的东海封邑。
他不敢让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脑袋一热跑去同先帝爷求情,孝明帝就这么根孤苗,还指望他承继太庙香火,不会对他怎么样,怕是小祖宗身边所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约莫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欺君的习惯,直到现在。杨玉除生在天下最乱的时候,那时节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没人会写,只写个“活”字。
他活到十几岁上,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算没干过的比干过的快,谁知天下又变了。为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进宫讨碗太平饭吃。因出身不好样子又猥琐,皇城不要,最后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独孤英小时候贪玩,被毒蛇咬了,那时背着他从城外跑回王府求医的,就是杨玉除。事后独孤容召见,才知杨玉除替世子吸吮伤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毒气上窜,差点丢了性命。
问他何以如此,杨玉除咧着麻肿未退、益发丑怪的嘴唇勉力笑道:“奴…奴才是三…三脚蟾蜍,不…不怕蛇的。”独孤容才知他的外号,赐名“杨玉除”父母不详、连姓都没有的阉人遂沿用至今。
这事乍听像则传世佳话,杨玉除应该感激涕零,等待一个效死以报的机会,但定王并未从此特别待见他,以致机会始终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