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庭抗礼的底气。
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
“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
“花了点工夫,昨儿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
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人就是朋友。”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
“难怪这般本事,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
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
身为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
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国家!”
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
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
武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
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热血沸腾的豪杰。
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
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
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碗酒。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为“开国三杰”
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使天下复归一统。
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护城河。
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
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
双方明明政见相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
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
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世上最强悍的一击。
“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脚筋骨。
“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陛下要杀微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
“昏君死了,淡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头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
“总算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淡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
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皱一下…”“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
“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
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世上没这么恶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
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淡台迦陵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恶心你,就你能忍!
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酒了!”
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
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别说了!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惨淡,心枯若死,殊无滋味。
“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那一战,我被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
老人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
我嘴里、眼里全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
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