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跟被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
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
明栈雪对自己的容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
他就不可能整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
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
“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骨而已。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一溜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
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
耿照不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日九大笑。
“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当然。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客栈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矣。
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虽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
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
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
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
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
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
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眯起,热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
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庸置疑的宾首。
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
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佛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
‘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好一个‘男儿方寸心’!”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坚定意志:“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活着回来。